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lyler】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我和嫦娥有个约会(gl) 作者:菜园子儿 文案: 正文cp:你道是一见钟情,我道是千年守望。 外篇cp:是情是咒?是缘是劫? 说人话:第一人称视角,主角中心。主角与嫦娥谈了一场有些波折有些甜腻的恋爱,最后终成眷属的故事。剧情以日常轻松温馨为主。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霖仙 ┃ 配角:嫦娥,司命,梦神,麻姑,青帝,崔珺等 ┃ 其它:百合,前世今生,HE   ☆、〇一 便宜神仙   在直挺挺向西的公路尽头,迫近地平线的太阳,它的光明已失去温度,但落入眼中,还是刺目得很,眼角又酸又涩的,不由得便眨了眼,随即两行热泪滚落下来。哎,太阳跟我没仇没怨的,干嘛非要盯住它来刺自己的眼呢?同样的,既然人家劈了腿,可见早就不把我放在心上,那甭管跟谁滚上床,干嘛非用那赤身露体的妙景来刺自己的眼呢?   我扭扭僵直的脖子,抬手拍了拍从朋友那儿借来,一台快要报废的老爷车,心说,你气喘吁吁地带我一大早跑到偏远的度假村要给人惊喜,谁知天意弄人变成了惊吓,害得你又带我气喘吁吁地一路狂奔到这荒郊野地,真是辛苦了你。只是这天也要黑了,我可不知道咱现下到了哪儿,你说怎么办呢?再环顾一周,幽幽叹了口气,我也只好踩下油门,认命了似的继续朝着已经被大地吞掉一大半的太阳冲去。   当遥远的稀落的路灯放射着混沌的光,幽暗空虚的天上只有一枚轮廓模糊的小小月牙,我还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中游荡,野风打在车窗上,嘎嘎作响。我焦躁地刹下车,揉着咕咕叫的肚子,侧耳细听这翻滚的风浪,心说千万别有什么野兽突然造访,要是为一次失恋就送了性命,也太不值得了!   听了一会儿似乎没有什么鬼叫狼嚎之类的,平原上本来也不会有什么大型野生动物吧,我松一口气。然而这口气才出了一半,就听得一声惊雷炸起来,吓得我头皮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又来了一声。一声接一声,像鼓点似的,密集地砸到了耳朵里。吓得我在车座上瑟缩成一团,惊惶的眼睛四处搜索,却看不见任何闪电,天色也没有什么变化,那一只小月牙仍好好的在天上,并没有被乌云遮住。以我有限的生活常识,完全搞不清这是什么天气状况,虽然还没见到什么危险,整个人却已经惊慌得不知所措。   我正抖抖索索地骂自己没出息,却听到雷声突然停顿,就在这一瞬间,我瞥到一只雪白物体从半空中直直向我飞来,下一瞬间就感觉自己四肢百骸被放进了滚热的油锅里,炸了一回又一回,酥脆得登了仙。   再下一瞬,身上的难受一下子全消失了,反而觉得身轻体泰,是前所未有的舒畅。又好像轻得能一下子飞起来,于是我真的展开双臂,果然像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轻飘飘地跃上了天。   飞翔的感觉太美妙,我实在不忍心睁开眼睛破坏了这个梦。直到耳边响起轻灵悦耳的呼唤:“仙子~仙子~”我生怕一开口就要梦醒,但又不忍回绝这般动听的女声,犹豫一番只好谨慎开口:“是叫我吗?”同时小心翼翼把眼睛睁开。   眼前却只有一片耀眼的白光,我眨几次眼,才慢慢看清这一片神奇的景象。几十步之外是一座红瓦飞檐的宏伟门楼,门柱旁边各站着一位身着银色盔甲的古装战士,目测这两位战士足有两个姚明之高,也才刚刚配得上这门楼的气势。   一转头便发现一位古装女子正含笑看着我,我怔了一怔,这眉目如画,樱唇弱腮,肤如凝脂……词穷的我又怎么形容得出眼前这位娇仙子!我朝她急跨一步,近到能呼吸到美女仙子身上淡淡的清香,不由心醉神迷。   “仙子?”正是先前的女声。   “嗯?”我漫不经心应着,痴痴地打量她颈侧露出的细滑肌肤,眼神向下瞟去,心说摸起来一定像丝缎一样滑腻,吃起来一定比奶油冰淇淋更美味。   “我是王母座下接引女官飞琼,见过仙子。”她略退半步,对我福身一礼。   我一倾身握住了她的纤长葱指,轻快笑答:“飞~琼~好名字,我叫任霖。”边将她一双莹莹玉手摩挲赏玩于掌中,越发地心旌神摇,只赞叹临死前能做得这般美梦,也算稍微弥补一下横死荒野的遗恨了。   我这厢正沉醉于种种旖旎念头,突觉掌中火辣辣灼痛入骨,条件反射地立即丢开手,泪汪汪抬头,却见美女仙子面上原本的一派春风和煦,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片冰天雪地。并且咬牙切齿不容侵犯状甩出一句:“仙子请自重”。   我揉了揉手,苦哈哈叹气,任霖呀任霖,就算是在自己的梦里,也由不得你呀。我肃立敛容,换上一脸悔过模样:“小女子一时糊涂失礼,恳请姑娘原谅。”   飞琼仙子面色稍霁,对我点了点头,正色道:“仙子此回升列仙班,实为机缘偶得,对于其中曲折,怕是尚未明了。其时……”   我默然听着飞琼仙子讲故事,才醒悟当下不是什么美梦,却是一段造化神奇的际遇。   原来,我是好运捡了个便宜神仙当。   ☆、〇二 霖仙子   当时飞入我车中的白色物体原来是一只叫做杜若的白狐,其时恰值她的飞升天劫。   万物皆含道性,除去先天之神,其余有灵亦可修道成仙,只修为大成之时,须经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受得住便飞升成仙,受不住便灰飞烟灭,此为飞升天劫。   “时至今日,人多毁仙谤道,害奇猎珍,故而神鬼仙灵尽数隐遁,与人间不复沟通。虽则妖界人间有所交叠,你必不能知,亦不得见。却不料你竟偶然越过两界之隔,更不料你恰闯入杜若飞升劫中,再不料你以凡躯替她受了飞升之劫的最后一道天雷。经了八十道天雷之后,杜若之灵元已然损耗殆尽,这最后一击,她怕是难承受了。你这一误闯,堪堪救了她的性命。”飞琼仙子说到此处,瞧着我的眼神便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吓得我差点咬破了舌头,这么惊世骇俗的小概率事件,到底是怎么摊到我这个普普通通混吃等死的普通女青年身上的呢?   却听仙子又道:“然你肉体凡胎,受天雷一击,又如何完存?早灭了肉体,毁了元神,只余下奄奄一息。虽是阴差阳错,但你既助杜若完劫,她修行已成,其时已为真仙之体。”   我一怔,心说眼前我却是好好的,也不见还有一个杜若仙子,可见是杜若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我的位列仙班。当下满心郁结,怎么也化不开。   飞琼仙子像是读懂了我的心绪,轻轻摇头道:“杜若未死,只将一身修为尽数给了你,自己打回原形,从头修行去了。”又宽慰我:“狐族深有灵根,也不过再修行千年罢了,若没有你,她可否渡劫成功,却也渺茫得很。你实不必有愧于心。再一层,你如今已入仙籍,更当淡漠恬愉,勤修无为之道。”   我木然点头,无论如何,我实实在在是承了白狐杜若的大恩。   只听飞琼仙子又道:“你虽已入仙籍,仍要前往拜见王母金尊,尊上执掌众女仙,将决定你的品阶与职位。请随我来。”   我唯唯听命,随着飞琼仙子,脚踏祥云,悠悠穿过了先前所见红瓦飞檐的南天门。于是飞琼仙子开始为我讲授不知凡几万言的天规天条、天庭编制。   果然很快便听到了不可妄动凡心这一条目,回想刚才不小心“调戏”了飞琼仙子的小插曲,不由心头惴惴,万一她等下跟王母告状,我这便宜神仙才当了几分钟,恐怕就要玩儿完。我正愁眉不展,却见仙子回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进入南天门之前,还不算上了天庭,是不作数的。从此时起,仙子应当谨遵天规,进退守矩。”   我如蒙大赦,心里把飞琼姐姐千恩万谢了一回,面上却也学她云淡风轻回道:“谨遵姐姐教诲。”   我一路上认真学习天规,连天界风景也来不及细看,只大略见到处处云雾缭绕,种种建筑只露檐角,不见全貌。   等我把冗长的天规已经烂熟于心,眼前终于出现一座气势逼人的金色殿堂,总算要见到传说中的王母娘娘!   脚下的祥云飞散,我与飞琼姐姐一步一台阶登上高高在上的前殿,空荡荡的殿内只有一位侍女正等着我们,她带我们穿过前殿侧门,又曲曲折折地绕过几道回廊。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金漆为柱,朱瓦飞檐的宏伟大殿,看起来倒比我想象中更亲和一些。我正满怀期待地仰望大殿,却听飞琼姐姐善解人意地解释道:“这是正殿,为朝会之所,平日里尊上接待众仙,是在侧殿。”   于是三人绕过大殿,又转了几道回廊,总算停步在一所在周围环境衬托之下显得十分不起眼的院落之前,这分明是一处娱乐休憩的所在。我顿感失望,心说我大概是还没有上侧殿的资格。   侍女进去通报之后,又出来带我与飞琼姐姐穿过院中短短甬道,进入室内。我站在飞琼姐姐身边,低着头战战兢兢,心说这可是三界之中第二大(第一大自然是玉帝喽)神仙,而且是全权掌握着我现在和以后一切命运的大老板,我可千万要稳!我稳稳地行了一礼,稳稳地开口:“小女子任霖,拜见王母金尊。”   然而……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用余光瞥了眼身旁的飞琼姐姐,她倒是一派泰然自若地干站着。   我鼓足勇气抬起了头,只见一位衣着华贵的老人家就坐在我数步之外,轻倚软榻,半眯着眼,慈眉善目得很,很是安抚了我惶恐的心。只是她手举一只精巧茶盅停在半空,一动也不动,难不成是,睡着了?我听说老人家是很容易睡着的。可是王母娘娘她难道是一般的老人家么?不,她是很老很老的老人家……   于是我跟其他人一起干站着,用余光把整间屋子打量了一圈又一圈。开始打量第七圈的时候,王母她老人家终于缓缓放下了茶盅,定睛看了我几眼,便以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口吻道:“你虽入了仙籍,并无相符之修为品性,更须勤加修行、体道悟真,故而暂不应职,只做个散仙罢。至于封号,便取俗家之名,称一个霖仙子。”   我急忙揖拜谢恩,王母娘娘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飞琼姐姐便带着我退了出来。   等我们出了王母的金殿,又踏上那朵来时乘的祥云时,我终于一吐胸中疑窦:“请问飞琼姐姐,方才王母尊上……可是入定了?”当然不能直接用“睡着”这样失敬的说法。   飞琼姐姐微微一笑,语气中带有几分轻快:“王母尊上极爱饮茶,能从一盅茶里品出三千世界,所以品茗之时,神驰三界,倒似随时入定一般。”果然是,不一般的老人呢。   “尊上的境界,果真令人高山仰止。”我嘿嘿一笑,假装没有在意王母她方才给了我一个编制之外不入流的散仙品阶和顺口一诌似的随意封号。   “请问姐姐,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根据你的品阶与职位,已经可以定下仙府,我现下就带你过去。”   “劳驾姐姐。”心说不管所谓仙府如何,能够有自己的家,已经喜出望外了。   等到我们终于到达某偏远地区的一所小院落,我已经给自己的新家草拟了好几个名字,并且在见到那扇窄窄的院门一刻,就确定了最贴切的那个——仙霖居。   飞琼姐姐带我认识了我的新家和附送的八个小丫头,又丢给我一张天界地图,便飘飘然离开了。我望着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天界最熟悉的背影渐渐远去,竟生出了一丝孤立无援的惆怅感。   不管怎样,我要开始逍遥自在的神仙生活了。   “丫头们,你们谁的字最漂亮?快给我写好‘仙霖居’三个大字,贴到大门口。”   ☆、〇三 最美的仙   “你们说,天上最美的仙是哪一位?”   “月神。”“东华帝君。”   我把回答“东华帝君”的五个丫头支出去,把回答“月神”的三个丫头留下来。   我招手让三个丫头凑上前来,清了清嗓子:“听说月神从不出月宫,又不喜见客,我要如何才好见到她?”   话音未落,我就看到那个着一身雪白衫裙,腰间挂一只红梅香囊的丫头,名叫吹雪的,她眼角给了我一记鄙视攻击。   我赶紧接着说:“本仙我当年还在凡间的时候,就见着凡人都爱瞧着天上的月亮称赞月神之美,甚至还每年抽出一天来,一家人凑起来共赏明月。月神在凡间有这么大的名声,本仙既然来自凡间,怎么能不对月神的仙颜,有那么几分好奇之心?想必妹妹们能够理解姐姐这样朝圣一般的心情。”说到最后一句时,我抬手轻抚吹雪妹子的香肩,以示诚恳。   三人都点头认同,吹雪悄然退了半步。   “月神上仙在天界的名声也很大,历来总有许多男仙觊觎她的美貌,甚至妄动凡心骚扰上仙,”说话的是粉色衫裙水灵大眼的听荷妹子,说到这里她面露不屑之色,继续道:“最后无一不被王母严惩吞下恶果,前后也不下十几位了。”   吹雪立时接道:“仙子想见月神,不妨去跟那些男仙们讨教,月宫稍有风吹草动,他们是最清楚的。”   “嗯嗯,我还听说他们暗地里有一个什么月宫情报小组。”听荷一派赞同。   居然让我巴巴的去跟什么不入流的男仙们同流合污,窥探嫦娥姐姐的生活。我敲着手指,面露不豫之色,“就没有别的办法?”   “天庭之中与月宫交善者,莫过于司命上仙。”一句话说得轻轻柔柔,不卑不亢。身着浅竹青色衫裙,面容娇俏白润,果如白云出岫,是岫云妹子。   岫云的话音一落,另外两人都是一脸惊愕。   听荷嘴快,直直嚷道:“司命上仙是有名的性情不好,又孤僻又冷傲,我们仙子怎么可能请得动?”话已出口,才急急地捂住了嘴。   “一句话得罪三个人,你倒是长本事了。”吹雪似笑非笑,浓浓的戏谑之意。   我倒是不甚在意,只追问岫云:“此话怎讲?”   她稍作沉吟,娓娓道来:“司命上仙执掌众生命轨,一心耽沉于天轨命运之数。仙子之能成仙,乃是机缘巧合得来,以婢子浅见,此般仙缘实为亘古罕有。婢子大胆揣测,对于仙子的奇特命数,深研于此的司命上仙,能不存有一分探究之心?若仙子凭此求见司命,或能谋得与月神一晤。”   听荷这才恍然大悟,禁不住接话道:“岫云姐姐此话有理。回想仙子初上天庭就得到王母金尊亲自召见,对于散仙品阶的仙来说,是历来没有的。我想尊上她一定是因为对仙子的命数有所好奇。这般想来,司命上仙应该也会想见仙子。”   吹雪倒也点头认同道:“月神隐逸已久,偌大天庭之中能搭上线的,也只有司命与梦神二位。与其学那些男仙们蝇营狗苟,倒不如从司命方向一试。”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吹雪一眼,让我学那些男仙们蝇营狗苟的,不就是你么?   这个法子也确实值得一试,我十分赞赏岫云的心思缜密,不由得广袖一甩,握了她细白的手腕,笑盈盈道:“多亏了你能想到。”   岫云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毕恭毕敬道:“婢子此番大胆一提,成或不成,却没有十分把握。若是不成,但求仙子莫要怪罪。”   我连声说不会不会。   就如何求见司命一事,又大家一番商量,拟了个拜贴,派了个丫头送去司命府。   等候司命回信的光景,让小丫头们搬出几把藤椅都闲坐在院子里聊天,拿出昨儿从百果仙子那里顺来的一整串葡萄,一直施法冰着的,剥了一颗填进嘴里,口感冰滑,酸酸甜甜,恰到好处。葡萄籽儿随口一吐,落在地上抬脚踩进土里。看到大家面露不解,我得意一笑:“本仙跟百果仙子请教过,就这么着很快就能长出新葡萄。”边递过手中的葡萄串,“来来大家一起吃,把葡萄籽儿撒满院子。”   “仙子便是爱吃葡萄,只需吩咐我等前往百果园摘取就是,何必亲自种植?”吹雪面无表情地接过葡萄串,随便摘了一颗又传给一旁的岫云。   “小雪这么说就是不解风情了,本仙我喜欢葡萄,不止要吃它的果子,还要看它破土发芽,开花结果,欣赏葡萄生命之美感。”我来了兴致,一振袖站起来,意气风发地环顾四周,仿佛已经看到满院破土而出的葡萄幼苗,“再说了,到时候咱架起满院的葡萄架,在挂满紫色葡萄的院子里,甭管读书写字,对弈弹琴,都是别有风味,挟带一股葡萄香氛,多么有情调。”我抖一抖衣袖,同时环顾一周,用以强调这篇演讲的结束。   我这才发现整个氛围微妙地尴尬了起来,她们一个个都低着头,都十分专心地吃葡萄,就像那哑炮似的,半点儿声响都没有。   下不了台的我正犹豫要不就悄无声息地坐回去,这时候听荷头一个反应过来,水灵灵的大眼睛瞧着我道:“嗯嗯,开花的时候就能招来好多的蜜蜂跟蝴蝶,一定很热闹!”   “葡萄架子可以遮光,营造一片幽僻之境。”   “听说葡萄藤还可以入药,真是用处多多的好植物。”   “紫色葡萄跟仙子爱穿的雪青色纱衣,定然相映成趣。”   “仙子的袖子,甩得越来越行云流水了。”   ……   说起来,后来我苦等了一年,院子里也没有长出半株葡萄苗。我愤愤然去找百果仙子问罪时,她才悠悠然怪我没听她把话说完,原来所谓丢下种子就能长出葡萄,是在息壤中。这息壤是天界花草树木赖以生存的根本,我求了好些回,百果仙子总算“赏”了我一些。而当我实现满院葡萄架的梦想时,又已经是大半年以后了。可见便是在天界,凡事也多有不易。这是后话。   回到当时,我们吃完了一整串葡萄,种子也已经撒播满院。送信的丫头总算回来了,说:“随时恭候。”      ☆、〇四 初见   司命府。绵延的青瓦白墙围出一片空旷的院落,宫室造型简洁板正,布局之中隐现硬朗的线条,行走于其中,令人生出一丝压抑之感。   我默然跟随侍女进了左手边一个平淡无奇的房间,房内简单干净,除了满墙书柜和地上的桌椅,别无装饰。右手边一张宽大的书桌,桌上高高地堆着摆放整齐的卷宗,我从上方刚好看到一只用碧簪绾起的墨黑发髻。心说,这簪子不错,头发也好。   卷宗后传来一声“请坐”,声音清朗严肃。   我道一声多谢,选择离自己最近的椅子,坐了。侍女来上茶,我又道了一声多谢。   我看了一眼新上的茶,默默地想,会客时脸都不露,果然是冷傲孤僻的司命上仙。   卷宗后又传出一句:“霖仙此番所为何事,但说无妨。”   我本来准备的种种说辞,被司命这么直愣愣一问,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她虽这么说,我断不能直接表明求见月神的意思,还是应该先跟她混熟了,再慢慢的打听她与月神的往来。于是恭恭敬敬回答:“这几日里小仙思来想去,总觉自身遭遇过于离奇,敢请上仙为小仙一解心中困惑。”   “很多事情,日后自会明了。”回答简单干脆,又仿佛很有深意。想来我这便宜神仙是白狐送的,将来总有一日要还回去,可见命不由人。我怔怔地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水,一时想不到接下来要说什么。   在这一恍神间,好像有一道彩虹从眼前飘过,我定睛细看,一个瘦削高挑的美仙子,身着一件曳地彩虹色罗裙,很是晃眼。她在成堆的卷宗之前停步,一开口,音色明净细腻:“你别是忘了,今日与月神之约。”   听到“月神”二字,我心头一颤,侧耳静待后文。不料司命上仙并不接话,反而语气严肃地反问道:   “你又是越墙而来?”   “有哪回不是么?”彩衣仙子理直气壮得很。   “于礼不合。”司命上仙依旧严肃。   “于我无妨。”彩衣仙子依旧理直气壮。   后来我知道了彩衣仙子便是梦神,而梦神府与司命府就在一墙之隔,所以才有这“越墙而来”的典故。   回到当时。卷宗后方一时无话,司命上仙似乎无可奈何了,半晌又道:“我有客人,就此撇下客人,于礼不合。”   “带上客人也无妨。” 梦神回头看了我一眼,漫不经心道。   这句话轻飘飘落进我的耳中,幸福是这般突如其来,不由分说!我度秒如年地期待司命上仙的回复,经过对我来说极其漫长的一段沉默之后,司命上仙说了一句:   “请问客人是否愿意?”   一百个愿意!我努力压抑住声音里的兴奋之情:“小仙愿意。”   我寻思着,恐怕自己人生前二十多年积累的好运气,一股脑儿全砸这几天了。砸得我头昏眼花。待我揉着鬓角终于缓过神儿来,自己已经与两位上仙一起踏上了飞往月宫的祥云。   按捺不住首次造访月宫的兴奋心情,我一路上引颈张望。当月宫的真面尚潜藏于仙雾缭绕之中,远远地就看到隐约透出支离破碎的冰蓝色,虽拼凑不出完整的形貌,却已流露出点点滴滴的诗意来。月宫果与别处不同。   直到月宫真的到了眼前,行走在这座通体冰蓝的琉璃世界中,我发现它比我想象中更加奇幻瑰丽。不同层次的蓝在空间中堆叠铺陈,清浅时比夏日初晴的天空还要澄澈通透,浓重处比浩淼无垠的大海更加醇厚深沉,这些浓淡不一、韵味不同的蓝,相互碰撞,相互调谐,在空中谱奏出一曲轻盈飞扬、灵蕴内敛的律动之舞。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十分要紧的事。虽然身边二位上仙同意了,但是月神不会介意我这名不请自来的生客吗?这个念头一起,我立马愣在当地,若是贸然唐突了月神,以后怕再也没有见她第二面的机会了,更不必说……这么大的纰漏,她二位怎会全然不觉?   我只好出声唤住两位上仙,紧张得声音都有点哑了:“那个——小仙突然想起,我作为生客不请自来,会否唐突了月神上仙?”   司命转头看了我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说:“这里很孤寂,多一个人,她不会不悦。”   梦神将点漆的眸子扫视司命,接道:“有时候多一个人,反而衬出孤寂来。”   司命挑了挑眉,白皙的肤衬出一双明净的眼:“那再少一个人,如何?”   梦神慢慢地扭过头去,一边走一边幽幽地说:“便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司命不再说什么,面无表情地跟了上去。我懵懵懂懂,一半释怀一半忐忑地,也跟了上去。   这时有琴音响起。   尽管不通音律,我也听得出这琴音殊为奇异,似乎并不着意于婉转动听,反而以不合常理的韵律,引得人心神激荡,不能自已。我受到琴音牵引,心中一下子升起千百种念头,产生千百种情绪,被无数的念头与情绪驱动,如海上浮萍一般,飘飘荡荡,不知所终。   待一曲终了,所有的念头与情绪随风而逝,我陡然觉得空荡荡仿若新生。   我想,这大概就是真正的仙乐。   这首仙乐,是月神弹奏的吗?   我抬头四顾,发现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月宫的后花园。眼前是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溪,走近了看,溪水清澈如镜,倒映着身后的冰蓝建筑。我蹲下身子伸手搅动溪水,水面动荡起来,倒像是把湛蓝色的墨汁倒入了水中,晕染出浮动扭曲的形状。欣赏着这幅水中浮画,我才注意到水面右上角有一座凉亭的倒影,亭中隐约一抹倩影。   亭子里是不是月神?我突然害羞了似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人间流传的关于月神嫦娥的传说,仿佛数千年来人们对嫦娥的种种想象都一下子沉重地落在了我的肩上,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真是想太多,”我看着自己的倒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用力甩掉乱七八糟的念头,我强作镇定地跨过小溪,走向不远处的凉亭。   她静静地立在亭边,正在打量我。我感觉到她的目光,不敢抬头。   我止步在她的对面,一步之遥。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心跳如同擂鼓。   我鼓足勇气总算抬起了头,出现在视野中却是一只素色轻纱的手绢,和捏着手绢的纤纤玉手。她说:   “擦擦手。”   我才想起刚才玩水之后现在手上还湿漉漉的。小心接下手绢,胡乱擦了擦手。讷讷地回说:“谢谢,我洗了还你。”不等人答复就直接把手绢塞进了袖子里。   她微微点了点头,嘴角衔出一丝笑意。   她对我笑了!我回以大大的笑脸。   我突然想起不知道另外两位上仙去了哪里,有没有介绍过我。当下郑重地行了一个礼:“小仙唤作霖仙,初上天庭,见过上仙。”   她轻轻嗯了一声,又说:“我是——嫦娥。”在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前,她停顿了一下。   后来我才想到,在天界所有人都只称她为月神,嫦娥这个名字好像只存在于凡间的传说中,她大概是因为知道我来自凡间,所以才说了这个名字。也许她并不喜欢月神这个身份。   回到当时。我赞叹地说:“月宫真美。”像个乡下人初次进城。   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她肯定早就听腻这种话了。   我想说“你真美”,但她一定也听腻这种话了,再者,这么说也太唐突了。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我趁着这会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我之前虽然想见一见月神,但从没细想过月神会是什么模样。现在我见到了,我想她是我一生中所能见到最美的女人,除此以外,我再也想不到能够怎么描述她的美。   “在月宫里,能不能看到月亮?”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把自己也是一惊。   到了天上我才知道,原来天界也有所谓的昼夜往复。与凡间不同的是,天界的夜里月亮总是又满又亮,所以夜晚也是明如白昼。   月宫是建在月亮中的,那么在月宫里应该看不到月亮。我又仿佛不能确定,所以才突然开口这么问。   她看着我说:“不能”。她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什么都问的三岁小孩子。   我说:“真可惜,月亮那么美。”想要掩饰自己的愚蠢。   她轻轻嗯了一声,眼中没有任何波澜。我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接下来我们又说了一些别的闲话,但我一直过于紧张,显得不是愚蠢,就是奇怪,她却一直温和地回应,虽然话并不多。   我一直无法解释自己那时为什么那么紧张,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脸红心跳,不知所措。好在后来再与她见面我就是从从容容的了。      ☆、〇五 对弈   说到后来与嫦娥的经常见面,我家的丫头们都很是惊异,因我初上天庭,就三两日往月宫里进进出出,在整个天界来说,这都是一件莫大的新闻。数千年来造访过月宫的仙,一张手都数得过来。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微末小仙,却轻易得到了千年冰山美人的青睐,实在匪夷所思。这话,是由听荷小丫头转述,传闻中的“月宫情报小组”的说法。   我想,所谓匪夷所思,恐怕就是一个缘字。我与嫦娥,是有缘的。是以她见了我就喜欢,喜欢得还想再见。每每这般想来,我便忍不住捂嘴偷乐。   当然也有另一些时候,我觉得“喜欢”这样的字眼,是用不到嫦娥身上的。譬如我听她每日抚琴,弹的曲子却从来不变,而这一成不变的曲子里,又全无半点悲喜的情绪,平淡无趣如同机械,与那令人寤寐遐思的容颜,实在半点不搭边。她对我的态度,与她对那首曲子的态度,却仿佛并无二致。   她每日用同样温柔内敛的态度,浇灌院中巨大的桂树(后来才知道它的名字叫做太阴树),投喂不太活泼的玉兔,弹一首万年不变的曲子,读几页天书一样的道经,跟我这个常驻的客人聊几句天……将所有悲喜好恶,严密地隐藏在温柔的假面之后。令我不禁想起凡间的传说,月宫,确像是一座冷宫。   但我仍然每日都来,而她也从未将我拒之门外。   我还以为嫦娥会永远带着温柔淡泊的面具,直到有一天我见到她与司命对弈。   上扬的眉,修长的眼,微红的面颊,噙着的嘴角,无一不是专注,无一不现杀意。执着棋子的嫦娥,仿佛睥睨天下的女王,三分凌厉,七分快意,撕去了温柔淡泊的假面,夺人心魄的美,展露无遗。   亏我还以为,对弈是修心养性用的。我痴痴地看着她,看着方寸棋盘,心说,比起这盘棋来,还是你比较难解。   一局结束,摇头叹气要茶喝的司命说,月神的棋路诡异凌厉又冷静缜密,十分的不同寻常,她用了这数千年的时间,也没能破解。   “数千年又如何,有的人就是惯于止步不前。”这么一记冷箭,自然来自递茶过来的梦神。   司命接过茶盅先忙不迭地呷了几口,又伸了伸懒腰,慢悠悠地才道:“眼前既有意趣,自然止步有因。”   嫦娥是不爱喝茶的,这时手中半举着我递过去的清泉水,只怔怔地盯着院子里那棵太阴树发呆。从侧面看去,她的脸颊仍透着一丝绯红,比起平日里的冰肌透骨,多了几分活泼绮丽。我不由得口干舌燥起来,随便拿起桌上的茶盅,喝干了里面的半盅茶。   喝完才发觉不对,我看了看手中的茶盅,又怯怯地回看盯住我的两双眼睛,糟糕,我刚喝了司命的茶!   “小霖子~我亲手泡的茶,好喝么?”梦神的薄唇勾起,眉眼间尽是寒气。   “好——好喝”我抖着嘴唇讪讪地笑道。   “我便请你到我梦神府,多喝几杯如何?”梦神掩唇一笑,语气又冷了几分,“还是你更喜欢到司命府中,去喝人家剩下的?”   “上仙说笑了,小仙哪敢。”我忙不迭地低头打揖。   “我却没见着你有不敢的呢,你倒说说,你不敢什么?”她将一把团扇托起我的下颌,呵声一笑,冷意倒是去了大半。   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这种时候,还是藏拙的好。   “你倒说说,你不敢什么?”却是嫦娥答道,顺手取走了梦神手中的团扇,拿在手中轻摇。这话显是对梦神说的,眸转秋水,显出戏谑之意。今日的嫦娥,果然与往日不同。   “天规之下,既身为仙,自然有许多不敢不能之事。”回答的却是司命,一本正经。   “你不说话,我倒忘了天界律己第一的司命上仙还在呢。”梦神瞥了司命一眼,挑了挑眉。   “凡人都说逍遥似神仙,哪知神仙也并不逍遥。”我幽幽接道。   “你这才当了几日神仙,就觉得不逍遥了?”梦神轻松一笑,从袖中又取出一只茶盅来。   “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算,在人间早过了几世轮回了。”要是还在凡间,我的尸骨早就被虫子吃光了。   这时她们三个都不说话了,只微笑看我,就像在看一个刚学会爬行的婴儿。我窘迫得无地自容,老半天憋出一句:“那不说以前,以后还长着呢。”   嫦娥莞尔点头:“是。”   我憋得脸更红了。      ☆、〇六 醉酒   说起来,一直是我在嫦娥面前犯蠢,而她总是温和不惊,淡然从容。直到后来,形势终于稍稍逆转。   那是我院子里的葡萄第三次收成,经过前两次大肆馈赠,众仙已经拒绝接受我的葡萄了。我只有一狠心,把收成的大半给了觊觎良久的酒仙麻姑。虽然一向觉得好好的葡萄酿了酒是浪费,现在却也只好浪费了。   那天麻姑乐颠颠地把新酿的葡萄酒送了一些过来。说我一定会觉得自家的葡萄得到了完美的归宿,真真物有所值。   我不忍拂了她的热情,勉强试饮一口,呲牙咧嘴地说:“比我想象中好多了。”心里却越发哀叹好好的葡萄被浪费了。   她却是一脸失望,摇着头瞧我:“可惜了,好好的孩子不喜欢喝酒。”明明顶着一张十六七岁少女的脸,却偏偏喜欢倚老卖老。   我酸溜溜道:“是啊,您老还是留着自己享用,麻姑~姑~”我二十几岁的脸皮,也是挺厚的。   “乖侄女,下次收了葡萄记得还送过来。”她嘻嘻一笑,居然摸了摸我的头,一脸慈爱状。   “……”我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毕竟这声姑姑是我先叫的。   她跳起身来:“今儿还有几处要走,我先去了。改日多来探望姑姑呀,好侄女。”她蹦蹦跳跳出了门,留下我一脸黑,对着紫红色剔透的葡萄酒发愣。   鬼使神差地,我当下决定带着卖相好看的葡萄酒,和麻姑留下的夜光杯,到月宫去。   其实嫦娥不爱喝酒,我早就知道。只是对着那葡萄酒发愣时,我不由地想象这样典雅通透的紫,与嫦娥那冰肌玉骨的白,是多么相称。   我没想到的是,这葡萄酒居然十分合嫦娥的意。说起来,嫦娥对葡萄酒,就跟对我是一样的,一见如故,一拍即合。   只是葡萄酒不像我一样进退有矩,却是暗藏了酒劲,是个心机鬼。让嫦娥第一次在我面前,喝醉了,第一次在我面前,不再淡然从容。   我见她虽然举杯越发频繁,眼神越发飘忽,却仍是素日里的仪态有方,寡淡少言。我想她已经醉了,虽然醉态并不明显。   我偷偷藏起剩下的酒,说没了没了,改日再饮。   她却只拿一双溺人的眼瞧着我,似笑非笑,仿佛看穿了我的把戏,却又什么也不说。   我想,她何曾用这样的眼神瞧我,这酒,实在是奇妙的玩意儿。   她却轻飘飘地起了身,步态婉约,径直进了书房。   我马上跟去,见她提笔挥毫,姿势似要写字,又像要作画。待她落了墨,才说这应是要作画的意思了。我略为吃惊,许多日子以来,也见她写字过,却从不曾见她作画。我还以为她是不会画画的。   何须作画,挥笔弄墨之间,她便是一幅极美的画。姿态风流潇洒,不可方物;偶露醉意嫣然,娇憨可爱。   “梦神说,凡人有梦,起于念念不忘。”她叹息一般说,下笔似是随意得很。   “我做久了神仙,也不太记得做梦的滋味儿了。”我走近看案上笔走绢纸,看不出这画的走向。   “我却从不曾尝得做梦的滋味儿。”她下笔越发随意,线条越发凌乱。   “梦也没有什么好的,不过徒扰心神。”我靠近她清瘦的身形,这般姿势之下,随时便可将她揽入怀中。她就像那瑟瑟飘零的秋叶,仿佛随时会飘入我的怀中,让我用自己胸中温热,暖回她孤冷冰寒的心。   “总好过,连梦也没有。”她喃喃自语一般,我心中陡然抽痛,她似乎已从我怀中,远远地飘去不知所踪。我终究一无所知,又如何暖热她的心?   她的画作完了,说:“如果我有梦,或许这就是梦中情景。”   我怔怔地看着这幅画,线条杂乱,古怪晦涩。倒真有几分梦的意味。只是这一定不是一个美梦,却也不像一个噩梦。而是一个刻骨终生,忘不了又抓不住的迷梦。   我这么想着,仿佛对她更懂了几分。又不由自嘲,我这般自以为是的代入,又算得懂她几分?   那日离开月宫之后,我去麻姑那儿讨了醒酒的方子,次日一早熬了醒酒汤送去月宫。   醒酒汤交给侍女,我在客厅等了许久。可见她那时才挣扎着勉强起身,我不由得更加愧疚,怎这般轻佻,什么都拿来献殷勤,以至灌醉了她令她遭罪。   “你久等了。”她款款而来,面色比往日更加苍白。   “无碍无碍,我闲得很。”   “多谢你的汤,很有用。”苍白的面色染了一丝绯红。   “嘿,有用就好。”我低下头玩自己的袖子,心知她在想昨日的事。   我听她半日没有声响,抬头看时她已经落座书案,握了本经书在面前。   我径自坐了,偷眼瞧她,看得出躲在经书之后的她,正隐隐不安。被人看到醉态会不好意思,这一点,她却与一般的女生无异。   我生出一丝不忍,自己应该马上离开,才好不令她难堪。可转念一想,我向来爱在这儿赖着,今日突然急匆匆地走了,岂不是欲盖弥彰,更加提醒了她。   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待下去。也不理会她,自己走到窗边,刚好看到院中的小溪与凉亭,便想起第一次来的情形。   那条手绢,最后还是留在了我这儿,就在我腰间的荷包里。仿佛便该属于我的,终归会是我的。   我下意识回头。   四目相对。   她微微红了脸。我急忙低了头。   “昨日是我生平第一次醉酒。”她轻声一笑,恢复了素日的淡然。   “是我的过错。”我仍旧忐忑。   “何错之有?”她丢下经书,起身,“咱们出去散散步。”   “醉酒伤身,实在不该。”我跟上她。   “你何时学得司命做派?”她侧了头打量我。   我挑了挑眉:“那你何时学得梦神做派?”   “你且说来,梦神是何做派?”   我快走两步,回头笑说:“你竟不知?梦神早已被封为天界毒舌第一。”   “谁封的?”她嘴角噙了笑意。   “自然是霖大仙我。”我负了手,摇头晃脑道。   “梦神既是毒舌第一,那我这个后学的,只能屈居第二了。”笑意扩散到眼角眉梢,她开怀的神态,如百花绽放,烂漫无边。   “这第二名,可还轮不到你。”我凑近了她的耳畔,轻声说。   “倒也是,我怎敢与霖大仙争锋?”她一派了然,笑将团扇指着我的鼻尖。   我摸了摸鼻子:“你果然了解我。”   后来,陪她饮酒的次数多了,我也慢慢觉得葡萄酒并非难以入口。甚至跟麻姑学起了酿酒。      ☆、〇七 所谓禁足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王母的蟠桃盛会,说起来也是唯一一次。   千年一遇的蟠桃盛会是诸天神佛的大聚会,天界最热闹的节日。尚且在筹备阶段时,就已经占据了天庭八卦的中心。   我抱着在麻姑那儿新制的酒曲,前脚才踏进门,就被人从背后猛撞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儿丢了手中的坛子。   我稳了稳身子,回身捉住了这个莽撞鬼,原来是听荷丫头,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憋不住一脸的兴奋劲。我一时没了怒气,不由好奇道:“什么好事儿这般急切?”   “嘻嘻,仙子别急,姐姐们都在院子里等着呢,先进去再说。”边说边撒腿跑了。   我越发好奇,也赶紧追上。大家将听荷围了起来,却听她道:“你们先猜一猜,今年到场的帝君将有几位?”   四方帝君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如蟠桃盛会,通常也就一两位会出席。我总觉得这大概是天高皇帝远的原因,毕竟四方帝君各领东南西北四极之地,对于中央大陆上的玉帝和王母,就不怎么热络。   不过看这丫头的兴奋劲,今年说不定能凑出三个。众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三位两位的都有。   听荷大笑着摇摇头,曲起拇指,比了一个四。   大家先是惊呼,继而不信,齐声说:“你从哪儿得的消息?到底准不准?”   听荷有些不满地挺起脖颈:“当然准的。还不是我们这里偏远,这会子也该传遍整个天庭了,不信你们自己出去打听。”   大家这才信了,又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最后根据偶像的不同,分成了几拨各自散去。   我进了屋子,岫云接过我手中的坛子去收好。   我倒了杯茶喝,随口问她喜欢哪一位帝君。   “青玄帝君,她英伟仁厚,美丽端方,是天界女仙的典范。”谈起偶像,她显得热切又略带羞涩,倒不似素日里的沉稳淡定。   我不禁想要逗她一逗,悠悠地道:“我记得你曾说月神是天界第一美人,可是青玄帝君不如月神美么?”   “月神虽有皮相之美,然帝君兼备了相貌与仙格——”这时她才住了口,显然想起了我对月神在意得紧。   “月神的仙格,你又何曾了解,既不了解,又怎可随意评判?”她的话意,能不令我痛心疾首。   “婢子有错,妄议上仙,请仙子责罚。”不卑不亢的语气,令人讨厌。   老实讲,却是我先挑头逗她,这下不过是偷鸡不成,自讨没趣。也就不再理会,径自闷闷地走开了。心说就是十个青玄帝君,也不及一个月神。   随后在月宫逗弄玉兔的时候,我与嫦娥提起这个青玄帝君,我说:“青玄帝君是否很受众仙爱戴?”   她怔了一怔,仿佛这个话题来得太过突然。   “我家丫头很爱这个青玄帝君”,我解释道,“我就想知道她有什么好的?”   “青玄帝君执掌百兽之乡的极西之地,以仁德著称,是四方帝君中唯一的女性。”嫦娥像背书一样说来。   我说:“那她有没有特别惹人喜欢之处?”   她捏了玉兔的耳尖,慢悠悠地才道:“她是个极有性情的仙,又极诚恳而和善。”又歪头看我,说:“和你有些相像。”   “这话我听懂了,是夸我有性情、诚恳又和善。”我拊掌而乐。   “确是夸你。”她掩唇而笑。   “说起来,今年的蟠桃盛会,你也来么?”我小心翼翼地期待。   “没有什么意思。”她兴味缺然。   “持续九天呢,哪怕去一次也好?”我央求着。   “去不了呢。”她笃定了主意。   “为何去不了?”我不肯放弃。   “不想去。”她抱了玉兔在怀里,兀自一下一下给兔子顺毛,表示着这个话题的结束。   我仍不死心,几日后再次提起这个话题。   “听说西天佛界这次来的佛陀菩萨很多”,我眉飞色舞道,“他们还打算开一场论经坛会。”   她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你平日不也常读佛经吗?”我循循善诱道,“此回与菩萨们谈谈佛,不也很好?”   “打发时间罢了,尚不足以谈佛。”她轻描淡写地拒绝了。   我还是念念不忘。到时候在八方来客欢聚的氛围中,她却孤零零独守空冷的月宫。这让我怎么忍心?跟麻姑尝试新酒时,我便忍不住唉声叹气,手上一杯又一杯地灌酒。   “酒入愁肠愁更愁”,她夺了我的酒杯,撇撇嘴,“你别糟蹋我的好酒了。有什么心事,说。”   “我能有什么心事,整日里闲来闲去的。”我摇摇头,有些晕。   “乖侄儿,你有什么心事,姑姑会猜不着?”她看我的眼神,很有些锐利。   我简单地给了她一个白眼。   “我看你这几百年来,日日围绕着月宫转。怎么着,月神终于嫌你烦了?”她这唠叨的样子,还真把自己当成“姑姑”了。   我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要说嫌,也是我先嫌你烦。”   “呦呵~你敢嫌我烦?我还没嫌你脸、大、呢。”突然一双毒手扯住我的两腮,又拉又捏,疼得我眼前起雾。   “ge(姑)ge(姑)ra(饶)wing(命)”我选择服软。   “行了,交代吧。”她总算是撒了手。   “我保证,绝不会嫌姑姑烦。”我悻悻地揉着脸说。   “别油嘴滑舌,快老实交代。”她转了转手腕。   “……我知道月神向来不出门,可还是希望她能参加这次的蟠桃盛会,”我慢吞吞地说,“但她打定了主意不去。唉,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说起来,月神自从凡间归来,好几千年了,从没出过月宫。你这般要求,恐怕是强人所难。”她掐着手指,慢悠悠地道。   被她这么一说,事情似乎显得不太寻常,我迅速转念:“难不成她有什么不能离开月宫的理由?她为什么去凡间,在凡间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玉帝王母禁止她出宫?”   “那会子我还不在这里,所以很多事情只是听说。再者上面有意遮掩,因而并没有人知道真相。”她这般神神秘秘,勾得我心焦不已:“不管你知道些什么,快点说。”   她:“只是一些传说,你别太当真。”   我:“啰嗦,快讲。”   她:“上古之时,王母派月神下凡执行一项重大任务,不料任务的中途发生差池,还好有一位路过的上仙及时出手相助,才不至于造成大祸。”   我:“你这也叫故事?”   她:“毕竟太过久远。不过有人说,月神的下凡,与人间十日当空的大乱有关。至于在那之前还是之后,就不得而知了。”   我:“在人间的传说里,十日当空是一个叫后羿的英雄解决的,而后羿与月神是夫妻。”   她:“人间的传说也能信?”   我:“……”   我:“总之,月神是因过失而被禁足?”   她:“也不见得,传说里月神并没有受到惩罚。”   我:“那你讲这个故事有什么用?”   她:“是你非要我讲。”   我:“……如果我直接去问月神,你说她会告诉我吗?”   她:“一件事成为秘密是有原因的,你觉得她会告诉你吗?”   我:“……”   或许时机恰当之时,我会去问一问她。毕竟这几百年来,她的故事,竟一点一滴也不曾向我透露。      ☆、〇八 幼麟玉雕   众仙翘首期待的蟠桃盛会如约而至。   宴会第一天,我跟麻姑坐在某个角落里,一边听她吹嘘这宴席上所有仙酿都出自她的手笔,一边勾着脖子张望平日里见不着的生面孔。   紧挨着玉帝和王母,是四方帝君的席位,一眼过去,我便认出了两张脸,一张女人的脸(青玄帝君)和一张妖孽的脸(东华帝君)。不得不说,东华帝君这张脸,确实也只略输嫦娥而已,然而身为一名男仙,未免精致有余,阳刚不足。   四位帝君的下席便是来自西天的佛陀和菩萨们,一个个金光宝象的,刺得人张不开眼。   再下席是冥府的来客,一男一女两位判官倒都清秀可亲。   然后是四海的龙王们。   最后才是天庭的诸位仙僚,其中梦神与司命照例在交头接耳。不过小小散仙的我却不能列席其中。   王母道一声开席,接下来便是整日的歌舞升平,饮酒作乐。起头是仙子们献舞。仙乐盈耳,好比清泉碎空谷,仙姿悦目,恰似流霞漾九天。我尤爱织女最后的独舞,舞步之妙,在婉约柔美之中,又尽显飘逸潇洒。   随后是百花献礼。然后是百鸟献声。在莺歌燕语之中,众人已入微醺之境,人流往来,不复原来的席次分明。   我趁机捉住冥府判官中的一位,右判崔珺。央她给我一株只生在忘川之畔的彼岸花。我想冥界的彼岸花有千万株,给我一株也无妨。   她却精明得很,只说:“说来我也有一件小事要劳烦仙子。”   我道:“好说好说,咱们公平交易。”   她附耳过来,低声说出她的“小事”。我目瞪口呆:“这……我恐怕做不到。”   “此事并不难办,仙子不妨考虑一下。我会备好彼岸花,随时恭候。”说得可真轻松。   我思考良久,只吐出一句:“我什么也不能保证。”   她神秘一笑,飘然而去。我只能看着她的背影默默腹诽:“小气鬼。”   一心挂念着嫦娥,我没有继续在席上多待,径自回了月宫。   月宫里照例静悄悄的,嫦娥一个人在太阴树下,自己跟自己下棋。   “总是这般下功夫,让司命如何有机会赢你?”我远远地便笑道。   她却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看来正思考到关键之处。我也就不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笑着打量我:“宴会上可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   “那可多了。”我比手划脚地说来,“譬如我看到南极仙翁的额头,竟比那最大个儿的蟠桃还要饱满。弥勒佛的肚子里,少说也装得下一座小山……”   她专注听我说话的神态,让我真想要溺死在那双温柔如水的眸子里。   蟠桃盛会的第二日,我一大早便驾了云往西边去。崔判官要我办的“小事”,是替她到青帝殿中取来一物,一枚“玉雕幼麟的镇纸”。   我想过了,此事不妨一试。一则此时正值蟠桃盛会,青玄帝君不在府内,是个好时机。二则,我先去探一探形势,若帝府森严,不易得手,再放弃不迟。我还从未到过青玄帝君的辖内,这一次就当游览,也不算亏。   我一路西行,大半日后,总算越过重重云海,到达极西之地。   只见辽阔的原野之中散布着由参天巨木连缀而成的森林,蜿蜒密布的溪流边散落着造型简洁的木石小屋,倒是野趣盎然,令人耳目一新。   我穿过原野,却总觉得那一座座小屋里,有一双双眼睛正盯着我,令我浑身不自在。这大概就是做贼心虚?   我在犹豫要不要打退堂鼓。   突然远方有一个圆滚滚的物事,一路滚到了我的面前。   却是一个肥圆的小老头,他气喘吁吁的,胖脸上泛着红光,似乎一路跑得很是辛苦。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老、老奴见过尊客。”   我很不好意思,对他还了一礼:“那个……我闲来无事散步到这里。不知是否逾越了?”   “怎么会?”他提高了一个声调,仿佛强调着热情好客的意思。   我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未请教老人家你是——”   他圆圆的身子勉力躬身道:“老奴阿安,是青帝殿内一名老仆。”   我不由一乐,小声说:“你这么多礼,恐怕自己的身子也吃不消。”   他居然听清了我的话,抚着圆圆的肚皮开怀一笑,说:“吃得消,吃得消,老奴可灵活着呢。”   我面上一红,干笑一声道:“您老虽然吃得消,我这个小仙却是受不起。”   “受得起,受得起。”他脸上笑出了褶子,锐利的小眼睛瞧着我。   我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忖度着道:“请问老先生,可否带我到青帝殿瞻仰一番?”我怕说服力不够,又补充道:“小仙素来对青玄帝君敬仰得很,既来贵地,若不能一游圣殿,着实遗憾。”   “自然,自然。”他应得爽快。   我跟着小老头阿安来到青帝殿。   这是一片涘水而建的青石建筑,结构精巧而造型简约,亭台楼阁,园林山石,浑然而成一幅清丽绰约的美景。我步行其中,放眼观去,总觉每个角落都甚合我意,以至令我生出许多亲切之感。   我啧啧称叹,一旁的阿安看来也甚为满意。   “不知可否至殿内一观?”我试探性地问。   “可以,可以。”他应得爽快,在前为我带路。   室内布置得闲适惬意,青玄帝君必是一位很能享受生活的仙。我对这位帝君,倒是越发生出好感来。   我果然见到了崔珺所说的镇纸,是碧玉雕成的麒麟。麒麟后足抵地,脊背绷直,正蓄力待发。从尚未成形的角和尖细的犬牙可以看出,它尚且年幼。从怒目的神态和炸开的颈毛可以看出,它刚被惹急了。这只小麒麟愤怒的一刻,被雕刻下来,做成了案上的镇纸。   我佯装四顾,心说,这方幼麟镇纸雕工细腻,栩栩如生,从磨损之处也可知是常被把玩之物,想必青玄帝君有所在意。若我偷了去,万一她追查起来,我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我悻悻地跟小老头走出这间屋子,决定放弃偷镇纸的打算。   接下来我跟小老头进进出出,从正殿、侧堂,到议厅、后室,参观了许多房间。   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件惊人的事。大多数房内都有一张书案,当然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是,每张书案上,都有一方一模一样的镇纸,就是那方玉雕的发怒的幼麟。   简直像是有谁看透了我的心思,故意将无数一模一样的玉雕幻化在我的面前,来刺激我戏弄我。   最后我强作镇定地开口,问身旁的小老头,青玄帝君是否爱极了这方镇纸?   小老头笑道:“确实如此。本来这镇纸只有一枚,后来帝君因爱极了它,命工匠仿作了许多,最后府中每一张书案上,放的都是这同一方镇纸了。”   他又压低了声音难掩得意:“其实老奴家也有一枚,是帝君亲自赏赐。”   我闻言心动,屁颠颠对小老头施礼道:“像您这般谦逊有为的老臣,合该受帝君看重。今日得以与您结识,小仙真真荣幸不已。”   我这马屁一拍,小老头脸色变了几变。   我不由得着急,难不成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好呵呵傻笑两声,不再说话。   这时小老头竟动容道:“尊客但有所需,老奴能办到的,一定不令您失望。”   他这话说得真诚,倒让我有些羞惭了。但这样大好机会,错过了可不会再有。于是我打定了主意,厚起了脸皮,“不瞒您说,我今日见了这方镇纸,也是爱不释手——”   我话未说完,他却已听懂了,面上现出一瞬间的挣扎,之后打断我道:“若尊客不弃,老奴家那一枚,便送与您。”   我喜出望外,连连行了几个礼:“承蒙老先生厚爱,小仙感激不尽。”   他却似强笑一般摆摆手,“应该的。”   我拿着崔判官要的幼麟玉雕镇纸,喜滋滋地回了家。没想到这个崔右判料事如神,这事情竟果真并不难办。      ☆、〇九 小柒   彼岸花是生于忘川两岸,灵魂的接引者。艳红的花如火,如血,妖冶而热烈。这是百花仙子所说。她还笑言,这是唯一不在她管辖之内的花。   也是因此,我第一次见到的,只是彼岸花在百花仙子掌中的幻象。   但我第一眼就爱上了它。   我不由得想象,遍野浓艳的红,无限地蔓延,仿佛就在我的心里,使我感到复杂而莫名的触动,使我感到焦躁,却又受到安抚。   我将这株从崔判官手中换来的彼岸花放在鼻下轻嗅,它的气味就像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仿佛就要将许多隔世的记忆唤起,细想时,却又什么也没有。   我按照崔判官的指示,小心地把这株花养起来。   我莫名觉得彼岸花是独属于我的花语。打算将它送给嫦娥。   “你可见过这个?” 我小心翼翼地把花从袖子里抽出来。   她显然吃了一惊,端详着艳红的花瓣,伸手小心地碰了碰它,“我只见过它的倒影。”   我甚为满意,把花送到她的鼻端,“你闻闻。”   她轻轻吸了口气,“冥界的味道?”   “我觉得,还有记忆的味道。”我也凑上来嗅这花,和她相视一笑。   总觉她笑得有些勉强。   我打量着四周说:“我看这花,倒与你的月宫殊为相称。”   “我想也是,既是进了我月宫的东西,可还许它再出这门?”她嘴角噙了调皮的笑意。   “自然不许。”我附和道,“物是如此,人也同理。”   “同的是哪般理?我竟不知。”她明亮的眸子看进了我的眼中。   “你怎会不知,既进了你月宫的门,便是你月宫的人,这个道理?”我痴痴地笑道。   “咦,这个道理从何而出?”她轻摇罗扇。   “你想,若我将自己打成包裹,让丫头们抬进来,岂不便等同于一件物品?是以,物既有此理,人必也同理。”我一本正经道。   “方才玉兔说你不知臊,你听到了么?”她继续摇扇。   我瞥了一眼在角落呼呼大睡的呆兔子,摇着她的袖子道:“我分明是讲道理,哪里不知臊了。”   “那急着做我月宫之人,并不是你么?”她拿眼角瞥了我一回,继续摇扇子。   “按照道理,我早已是你月宫之人了。”我抢了她的罗扇,轻轻地摇。   “按照你的‘道理’,连司命、梦神也都是我月宫之人了。”她轻轻柔柔地,把扇子从我手中抽了去。   “她们不算。”我急了。   “为何不算?”她兴味盎然地瞧着我。   “她们待在月宫的时间可没有比待在自己家里还多。”我面上有些发热。   “看来你果已是我月宫之人了。”她笑语轻灵,如流星划过天际。   那时我跟嫦娥描述,蟠桃盛会上织女的舞蹈既柔美又潇洒,是多么动人。   “不如你跳给我看。”她说。   我从来不曾跳舞过,可是她要我跳给她看,我又怎会不跳给她看。   于是,我为了讨好织女让她教我跳舞,得去跟梦神借曲谱——她珍藏的几首古老曲谱。   要说我跟梦神的交情,那还是很有一些的。但够不够换一首上古遗存的绝版珍曲,却要看她的心情。   第一次去时,我给她捶了半日茶。   第二次去时,我听她骂了半日司命。   现在是第三次,我刚踏进了她家的院门。一抬头赫然在目,一道七彩的祥云飘在墙头上,云上坐着的正是梦神,她头也不回地冲我招手,“小霖子,来瞧热闹。”   “司命府能有什么热闹可瞧。”我跳上墙头。   司命府今日竟真有热闹可瞧。   早听说司命最近收了个徒儿——玉帝的小女儿小柒。小柒虽有名声在外,今日一见,仍有惊喜。   在司命府的后院里,一个极漂亮的小女孩笑吟吟地露出一双小虎牙,随手指点之下,便是一簇簇金黄色的火焰,点缀起平日里刻板单调的屋檐廊角,待火光散去,徒留下黑黝黝空洞的伤痕。院中原本整齐有致的花草树木们,早抖抖索索地半化了人形四散逃亡。   手忙脚乱四处灭火的司命,自己袍子上也是星星点点,缀上了大大小小的洞。她的脸色,也不知是否被火焰熏黑的?   小柒却被池中的老龟吸引了注意。这只老龟素日里总是懒洋洋地躺在岸边晒太阳,这会子早已钻进了池子中央最深处的淤泥里。   小丫头却没有放过它。她凝神一指,一束金焰箭一般射进池中,竟穿透了深深的池水和淤泥,直直戳到老龟的头上。老龟哇得一声跳了半尺高,又死力往更深的泥里钻。   我不由叹道:“传闻中衔火而生的小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梦神点头应和:“太阳之火,自是不凡。”   我又叹道:“司命竟然还不动怒。”   梦神点头应道:“你猜她何时动怒?”   我叹道:“我竟猜不出,毕竟我从未见她动气。”   梦神点头道:“你说对了,她不会动气。”   我叹道:“也是,这就动气了,那还是司命么?”   梦神点头道:“一段木头,你叫她如何动气?”   我叹道:“这段木头,可正被烧得焦头烂额。”   梦神道:“多烧几次,许就开窍了。”   这时小柒已将火焰布满了大半张水池,池中的水汩汩地冒泡,快被煮熟的老龟刚艰难地爬上来,正攀着池壁大喘气。   小丫头捏了捏老龟褶皱的脸,透亮的大眼睛看着司命,后者虽然全力施法,灭火的成效却不甚明显。   “老师,你说阴阳互克,为什么你们都克制不了我的阳炎之力?”软糯的童声天真而狂妄。   “太阳需以太阴为克。”司命慢条斯理道,满身狼狈也不能影响她的为人师表。   “太阴不就是月神?”小丫头眨眨眼。   司命点头。   “那我们去找月神玩~”小丫头奔去抱住了司命的袍子。   这下我坐不住了。   我跳下墙头,一甩手将池中金焰尽数收入掌中,轻轻一握,金焰碎成金沙。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圈,“你不是月神。”   我微微一笑,“我是月神的手下。”   两颗小虎牙咬着下唇,显出一丝委屈,“你怎么能克制我的火?”   说起来,自从修习了一些道法之后,我便发现自己是与太阳相克的太阴体质,并且发现这般体质在整个天界也只有我独一份儿,即便太阴之神的嫦娥,也并无这般体质。只不过这体质究竟源于何处?我问遍了众位仙僚,也弄不清楚。或许是我生作凡胎时便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天赋异禀,也或许是给我修为的那只白狐修行的是很特别的太阴术法?谁知道呢。我只是哈哈一笑,拍拍小柒的头说:“因为你还小。”   她甩掉我的手,“我三百岁了。”   我刮刮她的鼻头,“三百岁还小,要听老师的话。”还记得这小丫头出生那日,嫦娥在太阴树下弹了一整天的曲子。转眼之间,却已经又过了三百年了。   她拍掉我的手,“哼”了一声,往司命身上靠得更紧了一些。   我蹲下身子,认真地盯着她的大眼睛,“连我都能制服你,你就别去找月神了。”   她扭过头去,“等我长大了,再去烧掉月宫。”   这小丫头,果真嚣张。   我跳墙回到梦神府时,梦神挑了挑眉,“你这般连个瞧热闹的闲心也无,心浮气躁的,多年的修行可都是白费了。”   她果然介意我破坏了这番难得让司命无可奈何的好戏。   我赶紧堆笑作揖道:“上仙教训的是,小仙下次可不敢了。小仙的修行,定要多指望上仙的教导才是。”   她冷哼一声,“你这般说话堵人的本事,也不知是否跟她学的?”这个她,自然是那隔墙相望,惯于给人碰软钉子,令梦神又爱又恨,求而不得的司命上仙了。   我转了转眼珠子,笑道:“这哪能,我要是跟着她学,岂不是学成个闷葫芦了?”   她将罗扇点了我的额头,“你要真成了闷葫芦,我这耳根子便能清静许多。”   我攀上她摇扇的手臂,笑嘻嘻道:“非也,非也。我要真成了闷葫芦,梦神姐姐你就少了个解闷儿的,才是无趣得很。”   她摇起罗扇,勾唇斜睨着我,“解闷儿的,还是添堵的?”她这一眼,便洞穿了我今日极力殷勤的含义。   我面上不由惹了几分羞赧,“小妹素知梦神姐姐仗义,惯于成人之美,这才敢有索求。难不成,咱们数百年的交情,倒抵不上一首曲子么?”   她幽幽叹了一声,“你这般不屈不挠,只怕又是为取悦月神。我若是应了,也不知是帮你,还是害你?”   我听她松了口,急切道:“小妹心有所向,姐姐成全了我,自然是帮我。至于此般因又结下何般果,我虽参不透,却也看得开。”   她似释怀,又似忧虑,终归于展颜一笑,“倒有几分胆色。当年师尊送我的这一首破魔曲,今日就借给你。”梦神的师尊,乃为上帝之师的玄妙玉女。   “多谢姐姐。”我忙不迭地作揖,心说这首曲子定能使织女满意。      ☆、一〇 太阴命书   这首曲子果然使织女十分满意,使她经过几番犹豫之后,最终同意了收我为徒。   “这个挑战,或许过于艰巨了。”织女打量着我认真地说。   “我只是平衡能力运动能力协调能力比较差,也不见得学不会跳舞嘛。”我极力给自己打气。   “……”她只是不停地摇头,然而几番挣扎之后,还是被我手中的破魔曲谱打动,终究叹了口气,“权且一试罢。”   其时我还没能醒悟,所谓的艰巨,是要应在自己身上的。   学舞的第一日。经过一遭翻来覆去敲打鞭策的基本姿势练习,我走出织女府邸时,已经是腰扭腿瘸,七倒八歪了。   眼看日头近西,我唉声叹气召了一片云,也顾不得颜面了,直接把云作榻,倒而不起。   等我躺在云床飘到月宫,不得不下地,只有大声喊院子里的小丫头,扶我慢吞吞地拖进门去。   “你跟谁动手了?”嫦娥远远地看到,马上起身迎上来扶我。   “你还不知道我几斤几两,还跟谁动手去?”我不动声色地朝她身上靠了靠,清芬宜人,顿觉舒爽。   “还能贫嘴,看来伤得不重。”她柔柔一笑,托起我的腰,负载起我全身重量。   “不是什么伤,只是一时练习过度,有些吃不消。”我任她扶着,飘乎乎地有些忘乎所以。   “练习什么?”她疑惑道。清浅的呼吸就在我的耳畔,清晰可闻,惹得我一阵发烫。   “还不是……跳舞嘛。”我嗫嚅道,面色绯红。   她恍然大悟,只无声地把我扶上座位。又倒了一杯我爱喝的清茶,亲手送到我的嘴边。   我就着她的手喝水,心中再不觉辛苦,只不由偷着乐。   “这般辛苦,若只是为我那句话,还是别学了。” 她突然轻声说。   “不管为了什么,也是我自己要学的。”为了你这般温柔待我,心疼我,我已有足足的理由了。   不妨说,在这学舞的过程中,有她的关怀体贴,那点肉体上的痛苦,远不如精神上的快乐来得多。   那天织女老师总算不再绷着一张臭脸,开始肯定我的进步。于是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便优哉悠哉地哼着歌,心情极为愉快。直到我遇到急匆匆赶来的听荷。   大老远就听她一路喊,“仙子不好了”。   这时候我还有心情调笑,“仙子我好得很,你急什么呢?”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小柒公主来了。”   我这才变了脸色,加快速度赶回家。不知道我的宝贝葡萄架,是否已经葬身火海。   我扑进院子,扫视一周,竟无任何烧灼痕迹。走进客厅,小丫头正乖巧地坐在桌边,自己剥葡萄吃。见我进来,她露齿一笑,“霖姐姐,你回来了。”   我不由一愣,这判若两人的变化,难不成全是司命教导的功劳?我试探道:“你老师可好?”   她扁了扁嘴,“她很好。”从这又恨又怕的语气,看来小丫头很受了司命的一番苦心教育。   我不觉柔声道,“你找我有事吗?”   她抓住我的衣袖,仰着小小团子脸,“姐姐能不能带我去看太阴树?”   “你为何想看太阴树?”想起她先时所说烧了月宫之语,虽然作不得真,但我也不想她跑去搅扰嫦娥。或许司命也是这般想法,才让小丫头来找我,把这难题交给我处置。   她傲气满满道:“师父说,太阴树凝聚三界太阴之力,孕育了太阴之精,我倒要看看,它怕不怕我的太阳火。”   我却是第一次听说,月宫中平平无奇的太阴树,竟有此般传奇出身。眼下只敷衍道:“你的火连我都不怕,何况那么厉害的太阴树。”   说起来,我并不能确定自身的太阴体质是原本即有,还是白狐赋予我的修为所成,这个一心放火的小丫头,或许可以帮我弄清楚此事。   盖凡人之体,由肉身与灵魂两部分构成,而仙家之体,也是由此两部分构成。只不过仙家的“肉身”,或称法身,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由其大部分修为所化成形,与凡人之躯不可同日而语。另一方面,仙家的“灵魂”,或称元神,则与凡人的灵魂相通,只有境界的高下之分罢了。   若我将元神抽离法身,使两者各自承受太阳之火,便可知这与太阳相克的太阴之力,究竟源于元神之魂体,还是法身之修为。若是前者,则太阴体质为我魂体原有,若是后者,则太阴体质源于白狐的修为。   当然这个法子有些风险,不过我愿意冒险一试。   小丫头闻言果然显出几分羞赧与犹疑,我继续哄她道:“所以你要先过我这一关,若是赢了,再说太阴树之事。”   她勉强点了点头,我继续道:“我将元神离体,则不能施法。此时任凭你对我的元神和法身各放一把火,若是两者俱伤,你就赢了。如何?”   看她略显茫然的神色,果然对于元神法身,太阴太阳种种,皆不甚了了。不过她意识到自己并无别路可走,最终应了一声“嗯。”   我们依言行事。   结果金色火球一碰到我的元神立即熄灭,以致我全无所觉。另一方,金色火焰在我法身上烧灼不熄,看得我肉疼心紧,马上将元神归位,这火才算熄了。   看来我这太阴体质,乃由自身魂体带来,而与白狐杜若无关。此般结论之下,我不由怀疑,自己当真只是一名普通凡人,全因机缘巧合才偶上天庭么?这般机缘巧合既是亘古未有,这样太阴之体也是天界仅有,两件事实摆在眼前,令我不得不深思。   我正发呆,忽听得小柒道:“输了……我走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竟带了几分落寞与悲凉。唉,我平白利用了她一遭,却是对她不住。   我因心下不安,便打听到小柒丫头喜欢甜食,哈,这一点倒与我相投得紧。这便好办了。   我院中吹雪丫头,很做得一手好点心。我将各色点心装了一盒,亲自送来司命府。   司命却不在,只小柒一人探头探脑地从书房中走出来。   我笑脸迎上去,举起手中点心盒子,“我家吹雪做的点心,可谓冠绝天界,来尝一尝?”   她这才注意到我,竟吓了一跳,面上闪过惊慌之色。我不由道:“小柒儿可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我撞上了?”   她急道:“才、才不是。”   我本就怀着歉意而来,故不欲与她为难,只摸摸她的头,道:“我们到客厅吃点心吧。”   她倒是乖巧地跟我去了。   我将点心盒子打开,立即有一股甜香扑鼻,小丫头果然两眼冒光食指大动。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她马上伸手拿起一块,送入口中,随即满意地甜甜一笑。   我自己也拈了一块细品,心说吹雪的手艺可是越来越精进了。   小柒手上嘴上都不停,半晌才抽空道:“你家的点心比御厨做的好吃多了。”   我得意道:“喜欢的话,以后可以常来我府中。”又顺手倒了杯茶给她,“别噎着。”   我见她只顾吃点心,一张纸团从袖中掉出来也没注意。我随手捡起纸团,好奇之下打开了。   一看之下,目瞪口呆。这纸上赫然写着:   “良旭二百年,太阴树借月神阴力再生,并赖与月神共生。良旭六千二百年,太阴树再度孕育出太阴之精,以此消弭九阳祸患于无形。太阴树再度枯芜,解月神共生之缚。”   良旭是当下的天界年号,现今年份,是良旭五千六百年上。   我失声道:“这张纸从哪里来的?”   她这才看到我手中之物,十分惊慌,半晌才讷讷地道:“……师父的《太阴》命书。”   我总算知道,为何数千年来,月神皆足不出户。我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纸页,这短短两段话,便是她数千年受困牢笼的宿命么。   “太阴树,天地初开之时,衔至阴之气而生,三千年而结一果,即太阴之精。太阴之精历三千年而熟,此果成熟之日,太阴树即枯死。太阴树仅育一果而枯,如是至今。”这是《三界本木》上的说法,编纂者显然并不知晓太阴树再生一事。   衔至阴之气而生的太阴树,自然需要仰赖执掌太阴的月神,才能重获新生。   而从《太阴》命书那两段话看来,月神以共生之法饲养太阴树,便是为了得到能消弭九阳祸患的太阴之精。那是在六百年之后,直到那时,月神才能得以解脱。   问题是,太阴树所结的第一枚太阴之精去了哪里?更不用说,这九阳祸患所指为何,又从何而生?   九阳……十日……我想起先前与麻姑说起,古时人间的十日当空之乱。我查阅典籍,只在《三界通史》中找到了一小段简略的记载,大意是说,人间突现十日当空,以至火狱漫延,万物消亡。四方帝君终将九阳封印,使人间重现生机。这里并没有提到太阴之精或是太阴树。   我不由更加困惑,既然四方帝君可以封印九阳,那所谓的九阳祸患又何以偏偏需要太阴之精才能消弭?   这件事,我直接去问了司命。   司命很惊讶我会知晓此事,终究只是淡淡地说,有因才有果。又说,很多时候,不知道比知道更幸福。   她的话外之意,这件事,恐怕与我有关。   弭平九阳祸患需要太阴之精,而我又恰恰是天界唯一的太阴体质,若说此事与我无关,才是笑话!   我穷追不舍:   “消弭九阳所需的太阴之精是否在我身上?”   “为何我一无所知?”   “月神可是代我承受?”   “我是否另有身世?”   “……”   司命却一个字也不肯再说。   “天机所在,过度探求,只怕徒惹祸端。”梦神如是说。我只呆呆地任她牵引着离开司命府,回到仙霖居。   ☆、一一 故事   翌日我提了新酿的葡萄酒而来。   她正在太阴树下抚琴,还是那首万年不变的曲子,平板无趣的韵律。   我看着她专注至极的模样,不由心中一动,这一首曲子,恐怕她不是弹给任何人,却是弹给这一棵太阴树听。   便如她每日亲自汲了水来浇灌它。   便如她看书下棋,所在之处,太阴树总是隔窗在望。   她的生活,被太阴树牢牢地捆缚着。数千年来,日日如此。   那令我焦躁不安,心驰神乱的一纸“真相”,于她而言,却是不由分说数千年的漫长囹圄岁月。   “今日来试试新酒。”我等她弹完一曲,遥遥举起手中酒坛。   她点点头。   我径自先到凉亭中,摆好酒具斟酒。   她随后而至,盈盈落座于我的对面。   “还从未和你讲过,我上天之前的故事。”我与她举杯,学着她,细细地抿了一口酒。   “洗耳恭听。”她眼中盛满了柔情,仿佛能容纳我所有痴心的情愫与妄想。   “我自幼便失了父母,在孤儿院长大。”我晃了晃酒杯,又喝了一口酒,继续一口气道:   “大概是十五岁时,我强吻了孤儿院一起长大的女孩,就被赶了出去。后来我勉强上了大学毕了业,工作一阵子之后,遇到一个女生。一个美丽活泼,有些霸道的女生。我们在一起快一年的时候,我发现她跟别人——睡了。那天我很愤怒,一个人开车到了野地里,迷路之后,就遇到了渡劫的白狐,莫名其妙地来了天界。”   我一口饮尽杯中余酒,深吁了一口气,既有些难堪,又隐隐期待,心内甚是煎熬。   她只是淡淡地似笑非笑,一字不语。   当时我哪里知道,我在凡间一世从头到尾,一举一动,乃至连我自己也模糊不清的事,早全被嫦娥借了司命的观尘镜,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她的沉默不言,却是为着我曾经喜欢别的女生,和别的女生做过那些,我从未和她做过的事。   我只道她犹在思考我的故事,不觉红了脸,嗫嚅道:“我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在意外成仙以前,我只是个情根未断的凡人,而我钟情的对象,惯是女子。”   “如何?”她淡淡地睨了我一眼。   “我、我直到现在,仍旧凡心未泯,我……仍旧喜欢女子。”我顿了一顿,破釜沉舟闭眼继续道:“而我喜欢的女子,是你——嫦娥。”   我仓皇忐忑地说完了,而她,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极为平静。甚至连细细品酒的节奏,都不曾乱了半分。   我不由得憋红了脸,哑着嗓子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和那些骚扰你的男仙们没有两样?你再不愿和我做朋友了吗?你对我,并没有那样的情愫是吗?对啊,你是清冷绝尘的上仙,又怎么可能生出这样的凡心?更何况,我是一个女——”   “唔”,我被一双清凉的柔唇堵上了口。我浑身僵住,任那软腻芬芳的触感如同浮萍靠岸一般,来来回回,厮磨往返,我只管沉溺其中,乐不思蜀。   我犹觉不够,那双唇却断然离开了。只不温不火地传来一句:“可以安静了?”   我红着脸点了点头,她吻了我,吻了我,吻、了、我……她果真对我有情。   嫦娥兀自继续饮酒,举杯时素色的纱衣半退,露出细腕柔白胜雪;淡色的唇轻触清丽的酒,仿如莲触湖心一般,惹起翩翩涟漪;含一口酒吞咽,颈部不经意地扬起,曲线柔婉,丰神挺然;专注处,眉染远山,眸映深潭,微敛无波,早将千帆阅尽。只道她,自身不着一分醉意,已然醉倒三界众生。   三界之中,我唯一的肖想,其心归属于我。我突然忍不住发自心底的笑意,顾不得她会讶异,兀自高声大笑不止。   我笑得差不多了,才收了收心,犹压不住上翘的嘴角,“既有今时此刻,我别无所求了。”   “甚好。”她清清淡淡道,掩不住眼角娇态,眉梢风情。   我痴痴地欺身上前,握住她细腻无骨的纤手,“数千年来你需以共生之法饲养太阴树,我已经知道这件事和我脱不了关系,求你告诉我真相,让我承担自己应分的责任。”   她显然十分惊讶,却又很快恢复淡然,冷冷淡淡道:“一番铺垫,却是为此?”   我马上听出她的话意,面红耳赤地急切解释:“不、不是的。我表白自己的心意,绝不是为了向你索求真相而做的铺垫。我是害怕自己知道了真相,就再也没有勇气表白。因为我能猜到,自己过去一定是对不起你的。正因如此,我才一定要知道真相,不能继续这样懵懵懂懂,让你独自承受一切。”   我一番话说得太急,说完了只顾气喘吁吁。   “你不曾对不起我,所应分的责任,也早已承担了。”她轻轻握住我的手,沉静地看着我,一字一句说道。   她这般安抚,却阻不了我继续追问:“能不能告诉我曾经发生了什么?太阴,九阳,你,我,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抚着我的手臂,十分郑重地柔声道:“眼下时机未到,但终有一日你会明了一切。答应我,不要继续追究了,好不好?”   “嗯。”被她这样恳求,我不由自主地便屈服了。   唉,果真如你所言,我又为何挥不去心中愧念?但我既应了她,也只好将所有愧疚与困惑,暂时压于心底。      ☆、一二 挂绿   听说近来百果仙子培养了荔枝新品种,外壳红中带绿,名之挂绿。果肉洁白晶莹,清甜爽口,挂齿留香,风味独特。   挂绿产量既少,百果仙子定然十分宝贝,我怕派丫头去多半无功而返,所以自己一大早就颠颠儿地来到百果园,先与百果仙子叙叙交情。   我还未进园子,先见到百草仙子匆匆地出来,若非我闪得快,倒是要一头撞进我的怀里。   她抬眼见我,只劈头就问:“霖仙,你见到我的倚月蓉了吗?”   “倚月蓉?是一种花么?”我疑惑地眨眨眼。   “是啊,那是我的命根子。”她猛地抓住我的袖子,“可我今早发现它不见了,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偷了我的命根子。你要是听到什么消息,一定要来告诉我,我跟你说,倚月蓉是…………”她啰嗦了一堆关于花色花心花蕊花瓣叶形叶缘叶绿叶脉枝茎枝桠枝杈枝节总之我什么也没记住的废话。   我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衣袖,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不就是一株花,你何不找百花仙子让她再帮你养一株来?”   “这株倚月蓉可是上古独苗,百花要是养的出来,早不会一直觊觎我的了。”她说到这里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顿足道:“我怎么早没想到,百花那丫头对我的倚月蓉觊觎良久,一定是她偷了去。”她边喃喃自语,边急匆匆地驾云去了。   真是个风一样的姑娘。我啧啧目送了她匆忙的背影,转身进了百果园。   “百果姐姐,好久不见。”我热情洋溢地打招呼。   “听说你的葡萄架子全烧秃了,这回来要种子?”她头也不回,兀自照料着园中果木。   “近日忙着呢,葡萄暂且不种了。”我呵呵笑道。   “那可真好。我还说呢,你院子里的息壤被那一把太阳火一烧,怕是啥也长不出来了。你再要种葡萄,只怕又要来讹我的息壤咧。”她手中在忙着把一枝猕猴桃的枝子嫁接到梨树上。   她这一说我便有些不好意思,看她这么忙,伸手便想帮她扶着树枝,结果我手还没碰到什么,就被她拍了一掌,“别乱动。”   “唔”,我不由有些委屈地揉了揉手。   她拿眼角瞥了我一眼,“有事儿直说,用不着你帮倒忙。”   我趁机耷拉了脸,委委屈屈道:“我只是好心,姐姐你这么不领情。”   她却宽厚一笑,“甭给我装小媳妇儿。你想要什么,我偌大一个百果园,还有不能给的么?”   我嘻嘻一笑,揖了一揖:“早知道百果姐姐最大方了。那新熟的荔枝,叫做挂绿的,我想摘一些。”   “就在那东北角上,你自己去罢。小心着点儿,别扯坏了树枝子。”我忙不迭地去了,只听她又在背后嘱咐:“这果子产量少,每日有定份的,你一早的来了,可别全摘光了,今儿个还得有几拨咧。”   我来到挂绿树下,才晓得所谓产量少,可是真少。一株果树小小的,树上的果子稀稀落落,我大致一数,统共也只有二三十枚而已。   我先摘了一颗尝一尝,果然比一般的荔枝更加莹润饱满,清甜爽口,回味起来也清清爽爽的。我嘴馋起来,可顾不上那些来晚了的,直把一颗树摘了个光秃秃。   我做贼心虚地悄悄收好了荔枝,哼哼唧唧道:“今日我先去了,改日再来叨扰姐姐。”闪身便走。   百果仙子埋头于手上的活儿,只“嗯”了一声随我去了。   我带着新鲜的挂绿,径直来到月宫。   “尝一尝新品种的荔枝?”我扬了扬一兜果子,得意地显摆。   她放下手中卷册,“便是你昨日说起的挂绿?”   我点点头,“好在去的早,晚了可就没了。”我将果子放入盘中,挨着她坐了。   “瞧你这般春风满面,我倒不能不买账了。”她说着便伸手取了一枚。   我急忙夺了她的,笑嘻嘻道:“别弄脏了你的手,还是我来。”小心地剥开了,莹白的果肉清香诱人。   她似是无奈地垂了手,任我将果肉送至口边,张口含了。果肉入口即化,她稍作咀嚼,便吐出一枚小小椭形的果核,我伸手接了。   “怎么样?”我期待地问。   她点点头,“是荔枝中的上品。”   “那就多吃几颗。”我将剥好的第二枚又送到她的口边,她仍旧张口吃了。   到第三颗时,她却只将樱唇轻触了一下晶莹白润的果肉球,随即抬起纤手,轻巧地托住我的腕,把承了美人香吻的小巧果球,慢慢送到我的嘴边,那般含情脉脉的神态,直看得我痴痴呆呆,浑然忘了要张口。   她勾唇轻笑,“不吃?”   我面上飞红,讷讷地回说:“倒有些不舍得,一口就吃掉。”   她的笑意更浓,“果真不舍得?”   “唔”,我不由软软地道,“柔情蜜意,唯愿永恒。”   她瞧着我,赞同般地点了点头,随即凝神使了个仙诀,我手中甘润欲滴的荔枝果肉,便化成了剔透坚实的冰玉一枚。她动作太快,以至我连反悔的机会也没有,看着这枚硬邦邦不可食用的冰玉,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她将冰玉从我手中拿去,别有深意地瞟了我一眼:“这般却不能使霖儿满意么?”   这是她第一次唤我“霖儿”,不经意似的,但由我听来,却似一道电流透体,酥酥麻麻地贯穿了我的经脉,直令我瘫成一湾春水。哪里还去想她这番故意逗弄我,把携着香吻的挂绿,送到嘴边又变没了。   我夺回化成冰玉的荔枝,在掌中细细地摩挲,且嗔且笑,“它原本叫‘挂绿’,现在应改名叫‘挂月’了。”   她素手轻挽我一缕青丝,“此名甚好。”   我握住她柔若无骨的纤手,低头在细滑手背上烙下一吻,仰头道:“这是我的回礼。”   她漆黑的眸子一转,“是了,此即谓‘礼轻情意重’。”   居然嫌弃我回礼太轻!我起身而扑,将她环于身下,示威一般俯视着她,然她犹自云淡风轻,全不吃我的威慑。我痴痴端详眼前秀色,视线几度逡巡,却始终绕不开那一双轻浅呼吸的娇唇,清而不艳,丽而不妖,便如春日樱花一般,兀自恬静自持,却勾引得人浮想联翩。   我面红心热,低头便要吻上,不想在这紧要关头,她却突然抬手阻止。我愤愤不解,她却示意我起身,又朝着我身后道:“司命大驾,失迎了。”   我吃了一惊,赶紧起身端坐了。心里不住咒骂这个太会挑时间太会煞风景太会坏人事的司命上仙。又想起前日里问她太阴命书一事时死活不肯透露“天机”,我越发没好气了,于是连个见面礼也不愿招呼。   司命对嫦娥点点头,只管大喇喇地坐了,全无一毫冒昧打扰了人家的自觉!   “所为何事?”嫦娥一手托腮,懒懒地道。   “……一桩小事,”司命倒有些吞吞吐吐的,视线扫过桌上果盘,又转头看我,“霖仙今日所摘挂绿,可否匀我一些?”   嫦娥闻言扑哧一笑,“此果真真紧俏。”   我却仍旧板着一张面孔,心说,风水轮流转,不想司命上仙你这么快就落到我手里。   见我不言语,司命一时也找不到话说,这个板正的仙,向来不善于拉闲扯话。   我看嫦娥心里早向着这个上万年交情的好友,却又不好直接代我做主,只对司命道:“你从不贪恋口腹之欢,此番必有缘故。”   “乃因已应了小徒,为人师者,总不好食言。”司命带了几分无奈,清清朗朗地道。   原来是为了小柒丫头,我心说,看来司命对这徒儿爱得深笃。想到前两回与小柒的见面,结果都不太愉快,若这一回送了她这果子,也算是聊做弥补。   这般想来,我大手一挥把盘中荔枝收成一兜送入司命手中,“与小儿争食,多失了我霖仙风度。”   “记得告诉小柒,是霖姐姐送她的。”我又补充道。   司命收了果子,颔首道:“谢过。”   嫦娥只瞧着我,眼神温温润润的。   司命却不起身告辞,视线在嫦娥和我之间逡巡了几个来回,不急不缓地道:   “两位身处天界,勿忘了天规天条。”   真真这个天杀的司命,她就是瞅准了时机专来搞破坏的!我气呼呼地抱臂望天,再不想搭理她。然而心下知道,司命这话说的不错。若一朝行差踏错,以天规论处,我与嫦娥将如何,实在无法可想。   嫦娥闻言毫无波澜,只淡淡地道:“好友所言,我自明了。”   司命点点头,这才恍觉自己不受欢迎似的,起身告辞去了。   我摩挲着手中“挂月”,对嫦娥苦笑道:“我亲摘一盘挂绿,却一颗也没吃到。”   她瞟了我一眼,似笑非笑,“早知此刻心疼,送人时又何须那般豪爽?”   “唉,当时只顾一时豪气,哪里想到现在嘴馋?”我摇摇头,唯有饮茶止渴。   她只是含笑看我,眼中宠溺,仿佛我就该这般顾此而失彼,冲动而不知事。      ☆、一三 偷花贼   几日后的一早,我正紧闭房门做着每日例行的舞蹈基本功训练,却听到外头麻姑的声音急急地唤我。   我门一开就被她一头冲进来。   “出了什么事?”我掩门道。   “你知道近日百草仙子丢了倚月蓉一事?”麻姑经一路奔走,犹自捂着胸口喘息。   “知道,听说她找了几日不着,已经向王母请命,要司功部查看当日功曹簿子,一定要查出是谁盗走了她的命根子。”我道。   这司功部,为天界六部之一,以司功上仙为掌,职司众仙功过。(顺说,其余五部分别为:司命部,以司命上仙为掌,职司天道命数;司幻部,以司幻上仙(又称梦神)为掌,职司七情六欲;司灵部,以司灵上仙为掌,职司灵悟慧能;司文部,以文德星君为掌,职司天下文脉;司武部,以武德星君为掌,职司天下武功。)   司功部辖下四值功曹,可谓无所不在,时时刻刻监视着众仙的一言一行,并如实记录在案,即功曹簿。司功部据此监察众仙,评判功过,若是被他们抓到了把柄,自是吃不了兜着走。不过当下玉帝和王母秉持宽容政策,司功部也并不与众仙家为难,此为幸甚。   而百草仙子竟大费周章让司功部插手,可见这倚月蓉于她多么重要。   这时麻姑对我附耳低声道:“这个偷花贼,却是素女。”   素女是麻姑府中聪慧沉稳的大丫头,常被派去下界寻找各种酿酒奇材。譬如最宜于酿造风味独特的高粱酒,便是由她取自妖界湠泉的水。   我不免十分惊讶:“平白地素女去偷什么花呀?”   麻姑这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我。   原来素女下妖界寻找灵泉之时,曾被某个山头的大妖欺负,却有一小妖仗义出头,助她打退了大妖。不想这大妖记恨上小妖,待素女回天之后,便伺机报复小妖。素女再下界之时,见小妖受下重伤,便上天潜入百草园,偷采疗愈灵草天心莲,结果在匆忙慌乱之中,把那倚月蓉也采了去。   其时素女不晓得这倚月蓉的要紧,只急往下界用天心莲替小妖疗伤。待她今晨回了天,才发现自己铸下大错。   我思忖道:“那倚月蓉被她怎么处置了?”   麻姑顿足不已:“丢了!她说检视药草时见那倚月蓉已经枯死,就随手丢在了妖界。”   我闻言一叹:“我听百草仙子讲,这倚月蓉是极娇贵的上古孤苗,连百花仙子也拿它没有办法。眼下可真是回天乏术了。”   麻姑激动得扯着我的衣袖:“司功部一出手,那还不马上查到素女头上。”   我不由得摇头:“看这势头,百草仙子定不会轻饶了素女。”   麻姑不觉红了眼哀戚道:“素女只是一介小小仙仆,可经不得百草仙子的勃然大怒。说不准就被发落到凡间,甚至贬入畜生道——”她沉吟了半刻,语气一变道:“趁司功部尚未插手,我现在就去把这罪过应下来,才不枉我们数千年的主仆情分。”   我苦笑道:“你去应了,百草仙子可会放过你?”   她蹙眉道:“总不至于将我打下凡去。”   我抚上她的肩:“要我说,不如你、我、素女三人一起承下这罪过。只说我二人一时兴起,便遣素女偷偷采了倚月蓉来酿酒,你我为主犯,素女为从犯,三人共罪,照理是法不责众,我们总还能担待得起。”总之要把此案定性为仙家之间的内部矛盾。   我之所以有此提议,实是想到了另一关节,只怕麻姑慌乱之间还未能想到。素女为救下界妖物而私盗天界灵草的行为,按照天规,已经犯下了勾结下妖之罪,认真追究起来,比起毁掉某仙家的心爱玩物来,这才是正儿八经赖不掉的罪行。   她感动得热泪盈眶扑到我身上,搂着我半晌道,“姑姑没看错眼,收了个好仗义侄儿。”   啧,这会子犹不忘嘴上占便宜。   我们到麻姑府中见了惊惶不安的素女,把这番话对她说了。   她虽然感动,却坚持不肯拖累麻姑和我。   我只得点破:“这事儿实际上可大可小。只是司功部一旦涉入,怕要连带着查出你为了凡间妖物而偷窃天心莲之事,你也知道,事情一旦涉及凡间,只怕不易干休。而你身为麻姑府上仙仆,既出了事,她如何撇得开关系?”   麻姑恍然大悟地点头帮腔:“就是这个理。”   素女泪眼汪汪地听着,已有动摇的意思,我再接再厉道:“为今之计,只有赶在司功部动手之前,咱们三个去认了罪,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素女默默思量了半晌,突然低身下拜,对我行了一个大礼,抽抽噎噎道:“仙子大恩,婢子没齿难忘。”   我急忙扶起她,又牵了她的手交给麻姑:“最着急最在意你的,可是这位。”   麻姑倒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咱们数千年的情分,我当然不会抛下你。”   素女也不回话,只透过水润润的泪目,深深地把麻姑瞧了几眼。我不免生出几分羡慕的意思,这样数千年之久的相伴相随,往前看我自然不曾有,倘若往后看,我可能有这般深厚的福分?与嫦娥千千万万年,相伴不离。   总之,我们三人依言而行,到王母面前承认了罪过。   王母且不发落,只唤人将百草仙子召来,问她道:“你想如何处置?”   百草仙子见了我三人便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咬牙切齿道:“谁敢毁了我的命根子,全都得去陪葬!”   一句话惊掉了我的下巴,这也太狠了!我只怯怯地瞧着高台上的王母金尊,默默地祈求她老人家千万要公平持正,不要偏听偏信啊!   但见王母似笑非笑,不急不缓地道:“你这主意不好。哀家的主意,就把她主仆三人交予你百草园使唤——你以为时限多久为好?”   我拿眼角瞧着百草仙子,见她面色先阴后晴,最后唇角勾出一抹阴森莫测的冷笑,回禀王母道:“小仙自从失了命根子,日日失神哀苦,心痛莫名——既是她三人造下此孽,也合该由她三人来完结此孽。所以她们凭我使唤,自应直到我不再为此心痛,愿意放过她们时为止。”   我眼看着王母干脆点头道:“就依你。”只觉一颗心抖抖索索,终于掉入冰窟窿,唉,往后的日子,要难过了。   于是我们三个战战兢兢地拜别了王母,惶惶恐恐地跟着百草仙子,来到百草园。      ☆、一四 入凡   曲曲折折地穿过郁葱葱仙草灵物遍地的百草园,我们来到某个荒僻角落,高墙古旧,是一个完全封闭的不小的园子。百草仙子止步于园门前,门上灰扑扑的是“凡圃”两个大字,隐隐透露出惨遭遗弃的怨妇气息。   百草仙子轻叩门扉,不多时一个清秀朴素的仙婢启门而出。她抬眼看到我们一行人,不免现出惊讶之色,更坐实了我的猜想,这是一片被遗忘的角落。她稍显笨拙地作了一礼,有些怯怯地对百草道:“仙子有何吩咐?”   “园子里做粗重活的都撤了,换成这三个。”百草傲气十足道,同时示意性地拿眼角膘了我们三个一眼,仿佛我们仨不过是一堆粪土似的。我暗自叹气,就这么沦落成了百草园最下级的粗使下人。   那婢女轻轻答了一声“是”,又难免有几分犹疑。   百草仙子见状,咬牙道:“这是王母金尊的命令。想来没谁想要违抗吧?”她厉色一扫众人。我和麻姑、素女只好唯唯应声:“王母圣谕,不敢乖违。”   百草点头继续道:“虽然换了新人,该干的活儿却一样儿都不能落下,一样儿也不能苟且,若被我发现有怠工或者徇私的,一律严惩。”   我们都恭恭敬敬地垂头答“是”,她才算有所满意。   训话完毕,我们目送了百草仙子袅袅婷婷地离开,才鱼贯进入“凡圃”。   好大一片蔫绿低矮的幼草芽?这般毫无生气更无灵气的生物,哪是应该出现在天界的东西?   先前的婢女支走了原本在干活的数名下仆,又圆转了身子面向麻姑和我,深深地揖了一礼,有些紧张地道:“婢子奉命行事,万望两位仙子莫怪。”   “哪能怪你呢”我嘿然一笑,又对麻姑挤眉弄眼地示意。   麻姑翻了个白眼接道:“只怪我们有错在先。”   那婢女又施礼,谦恭之极:“园子里有些规矩,需得说在前头。”   “首先,照料园中花草,松土、施肥、浇水等,全依凡人的法子。不可动用任何法术。”   我又环顾一周,这园子好像又大了不少,强行镇定道:“敢问为什么?”   她微微一笑:“此处既为凡圃,圃中皆为凡花凡草,唯以凡人之法育之,方能保有凡根。”   我呲要牙咧嘴地假笑着,“那保有凡根,是为——”   这时麻姑干脆地打断我,道:“如果用了法术又如何?”   那婢女正色道:“我劝仙子不要尝试为好。”   咱们修行百千年难倒是为了有朝一日跟凡人一样亲手劳作么???我,麻姑,素女三人不由得相视叹气。   那婢女继续道:“再者,每日辰时开工,任务完成后下工。请不要迟到。”   “辰时?”我生怕自己听错了。这个时间我通常都还沉浸在神游三界,物我偕忘的境界中——赖在床上等着吃早点。   “是的。向来是如此的。”她这一脸的正气凛然,显然不容许任何商量余地。   我思量了一番,忧心忡忡道:“那我们并没有相关的工作经验,会不会很难上手啊?”   “多是体力活,应不难掌握。”   “是吗?那每天的工作量是怎么安排的呢?”   “这里气候等同凡间节气,工作量的多少,便由农时决定。”   “可是凡间十分广袤,各地气候不同,我们是按照哪里的气候来呢?”   “据婢子所知,应由百草仙子决定。”   我正要继续问,却见先前一直和素女咬耳朵的麻姑出其不意地踢了我一脚,乘着我呼痛的时候,对那婢女道:“甭废话了,开工!”   “呃,”我也附和道:“对了,咱们有什么农具?”   “今日的工作是施肥,需用铁锹挖土,把粪肥埋进去。”一边说,一边带着我们走向右手边远处一堆黑色的“肥”。   越来越近,我们不由得个个掩鼻,好臭啊!   我一边掩口,一边仍忍不住问道:“这是真的大粪么?”九天之上哪来的大粪?   “货真价实,专从凡间运来的大粪。”这一本正经的回答中,我分明听出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她又指着粪堆边,杂放着好几只外表结了黑黢黢污垢已然看不出原来材质的双轮小推车,和车边堆着同样黑黢黢的铁锹数把,道:“一人一轮车一把锹。”   经过一番心内斗争,我终于忍住作呕的冲动,用手绢罩住口鼻,怯怯地走近那车和锹,各用两指捏住一只车把和锹柄。另外两人也同样照做。   于是在那位婢女——监工的指示之下。我要一锹一锹地把货真价实的大粪转移到小推车里,然后推车到田里,沿着排成行的幼苗,隔一段距离挖一个适度大小的坑,锄起适量的粪肥送进坑里,再用原来的土把坑填上,于是完成了一个坑。那就推着小车,再前进一段距离,再挖坑,上粪,填坑。就是这么简单的四步曲:前进——挖坑——上粪——填坑。不断重复,做了六个多时辰,直到亥时初,监工大人才放我们走。   “按照节令要求,整块地的施肥应在三日内做完,现已完成三成,照这个进度,应该没问题。”监工大人与我们道别时微笑着这么说。   我能说什么呢,我已无话可说。即使是经过了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然记得那肮脏的铁锹手柄黏滑的触感,嗅觉的适应变成舌苔的麻木干涩,最后挺着腰直不起来和另外两人互相搀扶着几乎是爬出那块神奇土地的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当时不知道使了多少清新咒,沐浴了多少遍,总还觉得臭气熏人,心神疲惫。   虽然被折磨了一整天昏昏沉沉的,但是一想到嫦娥,便只为思念浸润,甜滋滋又火辣辣的,再说什么臭什么累的都不在心上了。是以虽然已过了初更时分,仍飞去叩动月宫的大门。   “嫦娥,我来了~”这么一路喊着,一间一间屋子去找,心中怪道,怎这么冷清,连婢女丫头们一个也不见。   结果跑遍了整个月宫,却不见一个人影,嫦娥,婢女们,万年不挪窝的懒玉兔,全都不在。   我愣愣地坐在冰冷台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月宫怎会一夕而空?难到出事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无声无息,家里的几个丫头怎么不告诉我?   我又找了一遍,又喊了一遍,然而眼前只见清冷无情的冰蓝建筑,耳中只闻越发哀切的自己的回声,你们都去哪儿了?   心中慢慢生出一个黑洞来,不断扩大,扩大,仿佛那就是失去了嫦娥的感觉,只余一片空洞、冰冷、黑暗。又马上笑自己荒唐,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哪能自己先吓唬自己。还是赶紧去找司命和梦神,问问她们发生了什么。不管怎样,先不要慌!   于是这么自我安慰着出了月宫大门。但是出门的一瞬间我就发觉不对,再抬头看,果然,我根本没走出去,反而是再次走了进来。   我这下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真的月宫!而是一个由阵法造成的幻境。恐怕在最初进门的瞬间,我就中招了。   只是,谁会在这么一个地方,做这么一个神妙的阵法,造这么一个逼真的幻境,专门来捉弄我呢?我不由苦笑,答案显而易见。只是我不懂,为什么?   “嫦娥~”我对着天喊,我想她应该能听到。   “好姐姐,你一定在看着我对不对?真的整到我了,开始以为你不见了,可把我吓坏了。”没有回应。   “这个阵法实在精妙,我一点也找不出破绽,现在能把我放出去了么?”仍然没有回应。   我有点慌了,难道不是嫦娥设的阵?   “小仙我向来温良恭俭让,从不惹事生非,大神你若是来寻仇的,肯定找错人了,小仙误闯误进,十分抱歉,您就大神大量,把我放出去可好?”没有回应。   “我说大神啊,您现在是困住了我,可总有一天得把我放出去不是?到时候大家都说您一个堂堂大神,欺负我一个修为低微的末路小仙,说出去多丢脸哪。您动动小指,把我放出去,咱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仍然没有回应。   “这里可是玉帝王母脚下,凡事讲究个仙规法度,你这般设下陷阱羞辱于我,待我破了你的阵,咱们到玉帝王母面前说理去!”还是没有动静。   看来软硬不吃啊,我想只有自寻出路了。   其实我很确定设阵的是她,不会是别人。因为待我静下心来,便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存在于这里的每一处细节,每一个角落。   只是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设下这个阵。仅仅是为了我一日不见踪影,这么晚才来见她么?   在院中随意地踱着步,知道她没事,我已经心安了。   抬眼看,苍蓝的屋脊层叠错落,倚靠着惨白的天空,似嫌□□静了,好在有数枝劲拔虬曲的枝丫,从屋后斜刺出来,宣示着不甘寂寞的心情。   此情此景,我突然间福至心灵。这枝丫是太阴树,却又不是太阴树,真的太阴树在真实世界。那我只要找到真太阴树,不就可以回去了吗?身具太阴之精的我,想要感受到母体的太阴树,应该不难吧?   我这么想着,便觉元神已有所感应,向着周围伸出许多无形的触角,飞向四面八方。不多时便收到微弱的回应,我朝着那个方向去,回应便逐渐变强。哈哈,我太天才了!   就在这时,幻境突然消失了。我明明还没走出来啊。   “停下!”嫦娥果然就在这里,不过她怎么这么紧张。   “什么?”我莫名其妙,又不由得感到委屈。   “停止和太阴树的感应!”她更加急切道。   “哦。”我乖乖照做。这才想到她与太阴树之间,羁绊更深,便关切道:“是不是让你不舒服了?”   她轻轻摇头。脸色却有些苍白,又很认真对我说:“以后不要动用太阴之精。”   “咦,可是我动用的所有术法都自带太阴属性,以后让我怎么施法?”我表示抗议。   “那不一样。”她说着执了我的手腕替我把起脉来。   “好好的把什么脉呀。”我虽然口中这么抗议着,手腕却百分愿意给她捏着。   虽然被她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但这不是眼下重要的事。   “说起来,你肯定知道我今天都做了什么?”我讨好地笑道。   “奇怪了,你做了什么,关我什么事。”她甩了我手腕,负气便走。   “其实我本来也这么觉得”,我紧步跟上她,并肩而行,“直到走进了你的幻境,我才想明白。”   她轻轻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我不为所动,继续道:“当时我发现你不见了,一时当了真,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只觉心都冷了,整个人怕得要死,万一我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万一以后再也见不着你,这种原来无法想像的事,一下子有了成真的可能。我才知道倘若成真,那我的心就会立刻死去一半,而另一半想要立刻死去也不能,它得看着自己一点点感染,生病,腐烂,生蛆,看着蛆虫渐渐蚕食掉所有的腐肉与碎片,直到最后,最后所谓的心变成空空的黑洞。行尺走肉,比死不如。”   她静静地任我说着,面上是无所谓的表情,等我住了口,她仍旧一动不动。我试探性地去握她的手,她却突然抱住我放声恸哭起来,此时天地之间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她痛彻心扉的哭声,这一场恸哭,仿佛已压抑了数千年之久,所有曾经筑起的旧堤新坝,全被这一道洪流瞬间冲蹋。   我却只有不知所措而已。心底模模糊糊地,好像有一扇门,来自门后的叩击,与她声声相应,同样地沉重到令人不知所措。      ☆、一五 白狐   那晚一场大哭之后,她什么都没有说,我也什么都没有说。但那回响在我心底的叩动,从此没有停止。仿佛除了当下这个我,体内另有一个过去的我,从此开始觉醒,开始挣扎,开始显现。   那是第二天辰时之前,我没吃上早点,先到月宫来了。   嫦娥懒懒的,弄妆梳洗迟的模样,倒与往常无异。我殷殷地要替她梳头,她没有拒绝。   “本大仙着实是个情话高手。”我理着她鬓角的散发,佯作随口一说。   她支着下巴,仿佛没有听到。肯定是听出了我的话风,所以故意不理我吧。任性的女王大人。   但我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接话道:“不然昨晚怎把你感动得哭成那个样子?”   果然,她依旧不理人。   “好啦,不绕圈子啦。嫦娥,你究竟为了什么而哭?”我瞧了瞧时辰,只好破釜沉舟了。   她稍稍抬头,从镜子里瞧着我,似乎在赏玩我那一脸急切又郁结的表情,半晌才不紧不慢地道:“天机不可泄漏。”   我不由得火气上涌,一边告诉自己,淡定,淡定,早料到会是这样,不是吗?   于是还了她一个白眼,心说,你今天不说,明天也是要说的。殊不知这个“明天也是要说的”单子越列越长,只有无可奈何罢了。   我替她绾一种轻云髻,插一对回雪簪,端详了几遭。嫦娥呵,你散漫时是散漫的美,端庄时便另具一种端庄的美,每时每刻,任何一种情态,无不令我欢欣赞叹,又渴求难奈。   情不自禁地,我俯身低头,在她鬓边啄下轻轻一吻,附耳道:“我昨晚,好像梦到你了。”   她听完怔怔的,半晌没有出声。再抬头看我时,眼角已然湿了,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我大吃一惊,愣愣地想,难道女人的眼泪,一旦开了闸,就再也收不住了?   她连气息都不大稳,很急地问:“你梦到了什么?”   我挠头道:“很多情景,模模糊糊的,又变幻很快,我看不清楚。话说回来,所谓神仙无梦,我这个梦,会不会是什么征兆?”   她皱着眉头,更不回答,似乎陷入了沉思。   真是的,明明该是情意绵绵,你侬我侬的时候,偏偏有许多心事。   我咬牙切齿地傍着她身边坐下,也学她支着下巴,慢慢凑近她耳边,刻意放大了声音:“你在想什么?”   她吃了一惊,马上回神答道:“没什么。”又瞧了我一眼,“今天仍要去百草园吧?”   “啊?是、是啊。哎呀,要迟了。我得走了。”可是虽然起了身,这么瞧着她,又半步也挪不动了。   “去罢。”她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既见她笑,我也就稍稍放心地去了。   一边往百草园去,一边心中盘算。昨日一回,嫦娥必是醋了,所以设个幻境来对我略施薄惩。只怪我一时被江湖义气冲昏了头脑,乃使嫦娥误会,以为在我心中朋友义气比她更重要,这可是绝没有的事。然而误会既已产生,日后必要慢慢地小心解释赔罪。   更可恨被百草仙子这般驱使,其实劳动事小,脸面也无妨,要紧的是如此一天天虚耗在那园子里,既不能相伴于嫦娥,更不利误会之解除!再不必说今日嫦娥的情绪分明有异,而我就这么脚底抹油地去了,只怕她更要感到心寒。   唉,昨日应承麻姑时那一腔慷慨,哪知今日全化作一肚苦水呢。   既有这许多心事,在那百草园中,见了麻姑及其余各人,也就觉无话可说。只随众默默地拾掇起一应农具,准备与那臭粪作战。   昨日被我们掏空了大半的粪山,今日又恢复了原样,想必是从凡间又运了新粪来补足。我摇头苦涩地想,这般周密高效的运作,在怠惰成风的天界中,可算十分难得了。   我心烦意乱地重复着单调“有味”的工作,只求这一日快点挨过。   本来这一日也就要这么单调地挨过,如果我没有从粪山中挖出一只白狐的话。   当时我呆呆地看着从大粪中显露的白色毛皮,抬眼瞧了瞧远处的麻姑,素女,和更远处的监工仙婢,然后弯下腰,伸手小心地把一只白色生物从大粪中捞出来。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活的。   我把它放在旁边干净些的土地上,结果刚一松手,它又蹿回粪山,又刨又挖,不亦乐乎,看得我目瞪口呆。   它挖了小半天后,口中衔着一样东西跳了出来。   待我看清了它口中之物,更加哑口无言。这、这、这不是倚月蓉吗?!   我接过来仔细查看,跟百草仙子对质时所拿出的画像一模一样,难道真是倚月蓉?!   这怎么可能嘛?我嘱咐小狐狸躲在粪山后面(它倒是蛮听话的),把这株“倚月蓉”揣进怀里,佯装无事地推着粪车经过素女身边。背着监工的方向把它拿给她看,她跟我一样吃惊。问我从哪里来的?我说了白狐的事。她瞪大了眼睛,喃喃地道:“难道是她?”   “谁?”   她不答反问:“白狐在哪儿?”   “还在那大粪堆后头。”   她当下就要过去,我马上拉住她,“我先让麻姑拖住那监工,你再去。”   她面露羞赧之色:“是婢子鲁莽,多亏仙子考虑周到。”   “哪里的话。”   我又推起粪车,路过麻姑身边。只简要地说:“有发现,去拖住监工。”   她跳脚:“怎么拖?”   我这时已经走开,只以口型回答她,“不知道”。   不多时,麻姑已然和小监工言笑宴宴,素女便马上清空粪车,推着空车回到粪山“补给处”。我也如法炮制,和素女汇合。   接下来一狐二仙,进行了一场信息量巨大的对话。   素女将一双水润润大眼盯着小狐狸:“你,真的是你!”   女孩子清澈的声音回答:“我来救你。”   我感叹道:“原来你会说话呀。”   素女面上有些红,对我道:“她就是因我而受伤的——”   不等她说完我就惊叹道:“原来你就是那只狐,幸会幸会。”伸手欲拍小狐头,被她灵敏地躲掉了。   素女掂记着当下要紧的事,问道:“那株花,是怎么回事?”   “你离开后,我在洞里养伤,看到丢在地上的一株枯死的花草,也没放在心上。几天后,竟然有一个绿眉毛绿胡须的老头闯进来,他身上的灵力强大到惊人,我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就认命地等着,看他想干嘛。结果他只是捡起了地上那株草,对它哈了一口气,它就奇迹般地复活了。那个老头又笑呵呵地对我说,‘给你个任务’。接着我就在大粪堆里了。”   “所以这真的是百草仙子的命根子喽。”我又从怀中掏出那株花来把玩,“只是那绿胡子老头,究竟是何方神圣?”   素女若有所思道:“仙子有所不知,绿眉绿须,正是上古之神神农的特征。神农大神为百花百果百谷百草诸仙子的尊师,在天界隐遁已久,故仙子无缘一见。”   “原来如此,若是神农大神的话,那就说得通了。”总感觉有点丢面子,只好自我安慰地想,毕竟我来天界不算久,不知道这些个旧典故也无可厚非嘛。   当即欣喜地摇动手中的倚月蓉:“有了这个,咱还用在这里活受罪?走走走,把它还了百草那小蛮妇,就可解脱了。”   素女只沉默地瞧着白小狐,面带忧色。   “别担心,我不会出卖小狐狸。我们有这花儿在手,凭本仙口才,还编不出一个好故事?”   素女却不为所动,吞吞吐吐地道:“妖物擅闯天界,那是重罪,仙子忘了吗?”   “啊?哦——”我这才恍然大悟,尴尬道:“我忘了这小狐是妖。”说来也怪,明明仙妖有别,可我却并未察觉这小狐身上的妖气,也难怪会忘了。   素女更显出为难的样子,咬着下唇道:“仙子是否不曾察觉小狐身上有妖气?”   “嘿,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便是仙子当年飞升机缘中的那只白狐——杜若。”   “什、什么?”   “仙子与她的修为同出一源,是以未察仙妖。”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机也缘也,当真奇妙。   素女又道:“此事本来无甚紧要,故婢子未曾上晓。今日为情势所迫,婢子唯有唐突相告,恳请仙子保此狐一命。”   经她这一说破,我瞧这小狐,还真越看越眼熟,越看越顺眼了。只是她言中之意,我却不大明白,“这话怎么说?”   “因仙子与杜若灵息相近,若将之携于身畔,再施法遮掩,或可暂时隐其妖气,使不为天官所察。”   我思忖道:“不如现在就试试看。”说着将小狐抱进了怀里(她稍作挣扎,终究听天由命了),又问素女:“如此你能感应到几分妖气?”   “为仙子的仙气所掩,隐隐可察。”   我点头赞道:“你离这么近才隐隐可察,看来效果相当好。那么,首先要混出百草园。对了,麻姑和那小监工呢?”   “醉得死死的,绝不会碍事。”却是麻姑笑嘻嘻地走了来,“你们发现什么好玩的?”   由素女跟麻姑解释,而我想好了对百草仙子的一套说辞。至于小狐狸杜若,一出了那个法术禁区的凡圃,我就把她丢进袖子里,再施一两个混淆术,便能骗得过一般修为的仙了。   之后的事便如先前所料,倚月蓉失而复得,百草仙子不再追究。但如何处置杜若小狐狸,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一六 皆大欢喜   我们一行匆匆回到仙霜居,马上关门闭户,商议怎么把杜若小狐狸安全送出天界。发现我们现在是个两难处境,麻姑虽有天门通行令牌,却不能掩饰杜若身上妖气。而我虽可掩饰杜若妖气,却苦于并无出入天界大门的权限。   我与麻姑愁眉苦思,哀叹连连的时候,却见那边素女与白狐悄悄地正互诉别后衷情,白狐已化作明丽动人的娇俏少女,一手攀了素女的肩,稍稍踮起脚尖,在她耳畔说着悄悄话。素女回话时便稍稍俯身,再对了杜若附耳低语。这么一来二去,两厢亲亲热热,目中再无他人。   她俩个这般情态,看得我心下了然,只可惜这一仙一妖,各各身不由己,早晚不过又成一出悲剧罢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令我如何不感同身受。   我正悄然叹息,却不料麻姑也是一脸黯然,斜眼瞟着那一方亲热,兀自顿足而怔忡。向来是百事不留心的酒仙麻姑,却也有此般表情,令我不得不惊讶了。   “我看最简单的法子,还是去王母那儿给我请个通行令,我下凡一趟,顺便把杜若带出去,神不知鬼不觉。”我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麻姑这才回神。   “我看难。”麻姑有些失神,从袖中拎出一只酒葫芦,饮酒的动作,不免显出几分惆怅来。   我咬咬牙,不说话了。因为这戳到了我的痛处,只因是个无职无分的散仙,数百年来,便不能踏出天界半步,直如笼鸟困兽一般,怎不令人郁卒?又只怪自己修行不长进,那升阶的核考迟迟通不过,想要求个一官半职,也是毫无资本。天规之不近人情,着实可恨!   “婢子斗胆再有一请。”却是素女,两个停止窃窃私语,表情也严肃正经起来。   我不由调笑道:“你俩这一番耳鬓厮磨,倒商量出了什么样好主意?”   素女面上一红,仍是落落大方道:“听闻梦神有意寻一灵宠,婢子以为杜若堪当此任。”   “什么?”梦神因与司命斗气,想收个宠物玩玩,这事不假,只是——“你竟然甘愿做个宠物玩偶么?”我讶然追问杜若。   却见她迅速翻了个白眼,冷冷淡淡道:“只要能留下。”又飞眼瞧着身旁的素女。   不想这个与自己缘份不浅的杜若小狐狸,也是个情种呢,于是我对她除了感激之外,便又多了惺惺相惜之意。   我看向麻姑,她脸色并不十分好,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   我拍了拍麻姑的肩,道:“既然如此,推销的工作,就交给我这张三寸不烂之舌。”   唉,倒像是我在帮外人来抢她最心爱的仙婢,有些对不住好友了。心内暗叹一声,便让小狐狸化原型钻回我袖中,径直赶往梦神之府。   这一时心内对于森严的天庭等级,不免又生出几分不平来。出入天门也好,收养灵宠也罢,都只是上仙们的特权,我等卑微小仙,却是事事不能,处处受限,说起来是修了个逍遥道,实质上只做得个困中仙。其实这些也不算什么,真正可恨者,是对一个“情”字的禁绝,太上忘情,岂是我等小仙所能达到的境界么,既不能禁断,唯有战战兢兢、惶惶不安而已。这天界天规,怎么想它怎么可恨。   心中既有所想,面上不免带出几分郁气,以至于见到了梦神,只给她一扇子拍到脸上,“去去去,别给我添堵。”   我跳了一只脚,故作大惊小怪道:“呀,梦姐姐哪里堵了,我来给你捅捅。”   她秀眉一挑,说了个“滚”字,面上却有些失笑。   我见案角放着一本大册子,封面是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百兽谱”。便随手翻开一页,跃然是一只半大的灵虎,低眉抬眼,一副温顺模样,我摇摇头,啧声评点:“忒也少了几分野性。”   梦神懒洋洋地扫了一眼,点点头:“你说得不错,所以我看遍了这极西之地的百兽,总没一个上眼的。”   我极力赞同道:“以梦姐姐这般风流仙品,养灵宠的话,当然得养个特别的、有个性的,这样才好既有趣又相衬呢。”   她似看穿了我一般,嫣然一笑:“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我以眼观鼻,沉吟道:“凡间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不假。譬如这天界灵族,因着天庭的安逸富庶,有哪个不被养得又娇气又乖顺,想找个有棱角有个性的,恐怕很难。”   她颇有兴味道:“你倒说来,哪里的灵物最有个性?”   我忖着她已经猜到几分,便直言挑明:“妖灵如何?”   她闻言而大笑,连声说:“小霖子,小霖子,你的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我一时不大摸得着头脑,却听她又道:“出来吧。”藏在我袖中的小狐狸闻言便摔了出来,令我大吃一惊,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她一勾指将小狐揽入怀中,摩挲赏玩着那皮毛、那尖耳、那长须,我看这一仙一狐两厢皆十分镇定,好像只有我一个慌了脚。   事已至此,我也只好腆着一张老脸,强作从容道:“譬如眼下这只白狐,梦姐姐以为如何?”   她却只将鼻孔“哼”了一声,继续把玩怀中的狐。   我当即一揖到地,哀哀切切道:“小仙有苦衷啊,求姐姐救我。”也不敢抬头,直把前情一一诉出。我心里自然是知道的,梦姐姐是个讲情义有热肠的仙,至于我这点小伎俩,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听完了我的故事,她果然动容了。却又说:“我可以把她送回妖界,却不能留下她。”   我试探道:“梦姐姐不喜欢她?”   她摇摇头,倒显出惋惜的样子:“却是难得的顺眼。”   我知道天规是允许上仙收妖作宠的,便想不到还能是什么原因。我看小狐狸卧在梦神怀中安逸得很,明明想要留下来的是她,眼下倒只有我替她着急。   我只好道:“是什么原由,还请姐姐明示。”   她却低头向白狐:“你当天界是何等所在,以为留下便好了?”   白狐的声音清清亮亮的:“见得到,比什么都好。”   看得出来,这只狐是很合梦神口味的。   我殷殷道:“姐姐就收了她吧。也帮我还一还她当年的大恩。”   她道:“什么大恩?”   我急道:“姐姐别装傻,我方才已说过,她就是当年把修为给了我的那只白狐啊。”她挑了挑眉,却是对白狐道:“是吗?”   白狐道:“她们都这么说,但我在那之后从头修行,前尘早不记得了。”   梦神颔首,微微一笑道:“这一只我暂且收下,以后不顺眼了,就再丢回妖界去。”   我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又道喜,梦神却一脸嫌弃地把我赶了出来,说是有些手续要办的。我自不待言,马上回去把好消息报给麻姑和素女。至此总算皆大欢喜,各自安心去了。   我这才空下心思,回想嫦娥今早的反常。我固然深知她骨子里的温柔多情,只如今这般动情外露的样子,以往却不曾见过。对此我既喜她在自己面前可不须任何顾忌,又忧她是否埋藏了更深的心事却不愿与我分担。   我这般想着,人已到了月宫。   嫦娥正在抚琴。是首清心宁神的曲子。   我在一旁静听,她一曲终了,笑道:“丢花一案了结,恭喜,恭喜。”   对于她这里消息总是跑得比我还快这件事,我早就习以为常,也就省了我许多解释的口舌。只摇手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她素手挑弦,道:“与那杜若重逢,也是小事?”   我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笑嘻嘻道:“了了我几百年的一个心结,你说是大事还是小事?”   她故作夸张道:“岂止是大事,真真是大喜事。该要庆祝一番才好。”   我来了兴致:“怎么庆祝呢?”   “广聚好友,大宴宾朋,如何?”   我揽了她的双肩,失笑道:“若是我们的婚宴,这倒也不为过。”   她眸光流转,含嗔道:“你也就在嘴上占占便宜。”   她这样情态,惹得我不由发起痴来,低哑道:“我可不就在嘴上占占便宜”——已与她双唇相覆,厮磨间将游舌轻叩贝齿,长驱而入,搅起漪漪涟涟,绵绵缠缠……   ☆、一七 交易   那销魂一吻,接下来许多日,我不免常常回味,于回味中又不免勾起更多旖想遐思,每每惹得我心浮神摇,动荡不安,然而这份动荡既越不过天规玉律,更不能及嫦娥软枕。   关于后者的不动如山,我自然是明白的,因着我的失了定力,她只有小心维护着仅有的界限,若非如此,只怕那对我频频招手的诛仙台,早已把我招了去。   只是这份明白,却解不了我水深火热的苦楚。唯有仙婢丫头们收拾着原样未动的点心,慨叹着仙子你又瘦了一圈。   那日我借学琴之名,摧残着嫦娥的爱琴,嘶鸣颤颤,哀声哑哑,全不成调子。虽知众耳饱受了灾难,自己却很觉得过瘾。   说起来,这把琴也是有名号的,因为琴身全部镂空,所以得名“轻心”。这一把“轻心”,岁经悠悠数千载,何曾遭我这般辣手相摧,倒有几分可怜。   嫦娥必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要找个借口把我支开,以拯救自己的爱琴吧。   她交给我几册古籍,说要送还司命府。   我道,这种事随便唤个丫头不就行了,何来劳动本仙大驾。   她说,你也该出门去,散散心。   我揉了揉她递书来的纤手,默默地收了书纳入袖中。她说得对。   我出了月宫,如嫦娥所嘱,一路散心到司命府去。路上想起小狐狸杜若,便打算顺路也去梦神府问候一番,不知她来天界这许多时日,适应得好不好。   我到了司命府的前厅,侍者道,司命上仙正在后堂处理公务。   我不欲打扰,把书册交予侍者收了,转身打算离开。   前脚刚要踏出门槛,却不料圆滚滚一只大火球从天而降,我急忙缩身,堪堪躲过,眼看它落在阶前,又蹦了几下才停稳。   我怕天上再有什么掉下来,一时缩在屋内静待下文。   果然,一个奶声奶气却趾高气扬的小丫头出现在我面前,她俯身正要捡球,却看到了我。当即鼓起小嘴,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接着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怕是想起了先生的教诲,很是勉强地对我道:“谢谢你送我‘挂绿’。”   我不由展颜道:“应该的。”直想去捏一捏小丫头水润润的包子脸。   这时眼前却又多了一个丫头,娇俏玲珑,不正是小狐狸杜若?小柒见到她,便一改对我时的倔强神态,亲亲热热道:“若姐姐,刚刚我踢太大力啦。”   看这情形,她们应是拿这大火球,当作蹴鞠来踢了。   我哑然失笑,对杜若道:“你在天上过得可还好?”   杜若对我点点头,态度是不大亲热的,只说:“很好。”   自己显是不受欢迎的,故也不多话,就告辞去了。   走出司命府时,我想,杜若与小柒成为玩伴,真个是成全了梦姐姐收灵宠的初心。   她面上虽不说,我却了解她之能想到养个宠物,实在是因为司命为了教导那顽劣又粘人的小柒,已少有空暇与她抚琴、论诗、品酒、听风,她因此才寂寞到想要养只宠物。而现在有了杜若来作“保姆”,想必司命又有许多空闲时间了。   我顺脚到隔壁梦神府一问,果真说梦神现在司命府。   方才侍者只说司命正在处理公务,现在看来,只怕是这两位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不欲被“闲杂人等”打搅,才挂出“处理公务”的牌子来。   这自然是一桩美事,又有我一份功劳,岂不快哉,心情自也舒朗了几分。   又一日,我到瑶池的上游,替嫦娥取天水。   在回来的路上,巧遇了杜若。她倒是热乎了些,大概终于从“陌生”阶段进级到了“相识”阶段。   她的对我“不热乎”,实在是无可厚非,如当年飞琼仙子所言,不管是我阴差阳错救了杜若的性命,还是她在渡劫之后还了我的恩情,说来说去,不过是一种机缘与命数,而身在其中的我和她,纯粹是命运的棋子而已,自然谈不上什么交情。这是从理的角度。   而从情的角度,我却一直心有亏欠。毕竟就亲身经历而言,是我凭空拿了这只白狐的修为,李代桃僵,做得个便宜神仙。   那么我自然希望能够亲近她,力所能及地“弥补”她,来求个自己的心安。   我笑呵呵问:“小狐狸要到哪里去?”   她把秀眉一蹙,道:“我有名字,叫杜若。”   我马上从善如流道:“杜若妹妹,你要到哪里去?”   她仍旧皱了皱鼻子,但没有再次抗议,而是答道:“酒仙居。”   我心说,果然。面上却道:“你我倒可同行一段了。”   她点点头,我们便并肩而行。   过了一会儿,我见她欲言却又止,怕她是有何难处,半开玩笑道:“杜若妹妹,当时既是我亲手把你从粪堆中挖了出来,在这偌大的天界中,我自然就是你第一位好朋友——噢不对,是第二位好朋友。不管你遇到了什么好事坏事,皆可与我这个好朋友分享。”   她点点头,道:“我的修为有了新进境。”   我忙道“恭喜”。   她又道:“所以记起了一些事。”   “哦?”   “当年我把修为给你,只是一场交易,你并没有欠我什么。”   我吃惊道:“交易?”   她点头道:“那是我与青玄帝君的交易。”   青玄帝君——我家岫云丫头的偶像——掌管百兽众妖的西方帝君,又哪里来的闲工夫管得着我和杜若这区区一人与一妖呢?我唯有愣愣地等她下文。   “当时我劫期将临,自知凶多吉少。已打算听天由命时,却遇到了青帝神上。神上说,我此劫有去无回,唯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   “就是这个交易——你代我受最后一道天雷,渡劫成功后,我将真仙的修为全部给你。”   “可是为什么?青帝神上为什么会和你做这个交易?”我能理解杜若为什么接受这个交易,却不懂青帝为什么提出这个交易,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交易中。   “当时我也好奇地问了神上这个问题,神上微微一笑道,‘你的修为,很适合她的魂体。’”她稍作停顿,继续道:“我又追问,这个她是谁。神上的笑意更浓,答道,‘我的女儿。’”   我目瞪口呆,一下子不能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磕磕巴巴道:“你说我、我是青帝的女儿?”   她点点头,“除了你,还能是谁?”   我哭笑不得:“可我怎么从没听说过青玄帝君有个女儿?”   她摇头:“这我也不知道。”   她见我不能置信的样子,便有些不安,道:“是不是不应该告诉你这些?我只是——”却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只是受不了我总是一副亏欠你的样子。”我替她把话说完。   她默认了,又道:“谢谢你。”   我一时没懂她这个谢字何来,应了一声“哈?”   她只得解释道:“你本不欠我什么,却帮我留在天界,所以我该谢谢你。”   我哑然失笑,难不成今日做这许多铺垫,只是为了道这一声谢么?这只狐狸,还真是傲娇啊。便回道:“咱们好歹是‘粪土’之交,就不必客气了。”   她虽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却也并没有反驳。   接下来我们各怀心事的沉默着,直至分道而行。   我回到月宫,见了嫦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青玄帝君是不是有个女儿?”   她面上闪过讶异之色,却沉静道:“倒没听说过。”   我马上反问:“没骗我?”   她眉尖一蹙:“骗你作甚?”   我叹了一口气:“上一回太阴树的事,你说不要再追问,我就乖乖不问。这一回你也别骗我,好不好?”   她瞧着我:“你听说了什么?”   我关注着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缓缓地道:“我听说自己成了青玄帝君的女儿,你说滑稽不滑稽?”   她面色陡变,又马上恢复镇定,反问道:“谁说的?”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其实你早知道,我是青玄帝君的女儿。惟其如此,前世的我才会与太阴之精发生关系,今生的我才会由一介凡人,一跃而位列仙班。我才会与你前世相遇,今生重逢——”   却见她脸色越来越苍白,我马上急道:“——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她却攥紧我的手,急促地问道:“你说的这些事,全都只是猜测,对不对?”   我点头道:“虽然猜不到具体发生过什么,但大体上必是如此,因为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脸色稍有好转,道:“过去的事,别再猜,也别再问,好不好?”   “总得先告诉我为什么吧?”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实在不好受,我便有些语气不善。   “不能。”她答得斩钉截铁。   “至少告诉我猜得对不对吧?”虽然我很有把握,却仍想得到她亲口证实。   她轻咬下唇,道:“你猜得不错。”   我便有些情不自禁,得意道:“本大仙的智商,果然是不错的。”   当时洋洋自得的我,并不曾细想嫦娥为何如此害怕我探询过去之事。   另一方面,经不住她的一再恳求,我也终于答应了不再猜不再问。   只不过思绪是个飘缥而狡猾的东西,我不去动它,它偏来惹我。到后来,嫦娥的担忧,终究还是成了真。   ☆、一八 丫头们   这一日,比往常起得早了些,在睁开眼睛之前,仿佛还能看到许多情景在跟前晃动,动念要去捕捉时,则纷纷如潮水一般退去,徒留一片陆离光彩。这是昨夜梦境的残留。   真有些奇怪,我自上天庭五百余年,一直享受着神仙无梦的待遇,不想最近开始做梦,并且越来越频繁起来。虽记不起梦中情景,一些影影绰绰的感觉,却常萦绕不去,惹在心间如抓如挠,捕风捉影毫无所获,真个令人心神不宁,坐卧难安。   我问过梦神,她却道自己只管凡间的梦,管不着天上的梦,所以没办法知晓我的梦境里都是些什么故事。她又说仙神若有梦,那或是有感于命数,或是受惑于心魔,或是修行上遇着瓶颈……我这是遇到了哪一条,她却不知。   听她这话,我猛然若有所悟。我这些个梦,难不成,该不会,总不能,是因思凡而起?我老脸发烫,不敢再问,逃一般地去了。   今日也是这般迷乎乎醒来,一副恍然若失。只得打坐运起宁神法门,经数周调息,心神方才稍定。心说,只怕嫦娥见我没精打采,又要问了。   就算问了我也不会老实交待。且不说我还记得先前说了句“好像梦到你了”时,她的反应就很奇怪,令人隐隐不安,只说我竟然因思凡而起梦,这种话,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的。   我不免有些颓丧,早点也不大吃得进。只呷着清茶,边和岫云搭话。   我搁下茶盏起身伸了个懒腰。却见岫云瞧着我吃吃地笑。   我不由奇道:“怎么?有哪里不对?”   她却立即止了笑,微红着脸摇摇头。   我一手把她拉到跟前,附耳低声道:“瞧你眉目含春的,还不快快交待,我给你保密。”   她挣开了去,“仙子莫要冤枉好人。”   我笑道:“你不说,我问别个去。”   她羞涩一笑:“这倒不必去了。”继而又道:“我瞧着仙子这身衣裳,有些眼熟罢了。”   我低头瞧一眼身上墨绿的衫子,“这也不是我第一次穿了,能不眼熟吗?”   她含笑摇手:“仙子听我道来。前日我路过瑶池,恰见青帝、王母两位上神,正在阁楼上赏景呢。青帝上神侧身稍倚雕栏,与王母尊上说笑,悠然而闲雅,我虽远远看着,只觉得如沐春风。我当时远见青帝身着墨绿,竟觉身形肖似一人,今日见仙子穿着此衫,与当时所见青帝远影,果有几分神似。我方才一笑,正是为此。”   我与青帝肖似么,只记得当年在蟠桃盛会上远远看过她一眼,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我又隐约记得当年嫦娥也说了类似的话,说那青玄帝君,性情和我有些相像。倒仿佛她与我的母女关系,众人皆知,单只我不知。她既与杜若交易,让我来到天界,为何又不与我相见也不相认呢?再者,我前世既是青帝之女,怎会变成今生一个凡人?更不必说,嫦娥分明知道真相,却执意瞒我,阻止我探询,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问题是问不完的,已不知从何时起,生活竟变成了一个错踪复杂的巨大谜团,我死死卡在里头,进也不是,退也不行。   我揉着太阳穴,停止脑中的胡思乱想。   岫云便有些担忧,道:“仙子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勉强一笑,“你又知道是难言之隐了?”   岫云道:“仙子近日常常若有所思,又不与人说。可不就是难言之隐?”   我叹道:“你几时学得这般牙尖嘴利了?”   “她呀,必是因为常常辩不过我,自己暗地里下了苦功夫。”戏谑的语气,是方从外间进来的吹雪。   不等岫云张口欲答,又抢先道:“前日看到青帝上神的事,她和仙子说了么?”   我点点头。   “是不是说,她偶然路过瑶池,恰好看见青帝?”   我又点点头。却见岫云面上着急,又气闷地说不出话来。   吹雪面上谑意更浓,“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其实都是小道流言,早前就说瑶池的荷花开得好,王母或邀各位帝君前去赏玩,于是她每天巴巴地跑到瑶池边上等着,一连等了大半个月,方成就了那‘恰好看到’的美谈呀。”   我恍然大悟道:“怪道前些日子不大见得着云儿。”   岫云这才冷哼一声道:“同样是在瑶池边守了大半个月,我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不像某人空等了一场,抱恨而归。”   我不由奇道:“雪儿又是去等谁?”   岫云将下巴一挑,语带讥诮:“用某人话说,自然是那‘谦谦君子,丰神俊朗’的紫辰帝君。”   吹雪微微勾唇:“‘谦谦君子’总好过‘拈花惹草’。”   岫云柳眉一蹙:“帝君仙品,怎容你随意诬蔑。”   吹雪一翻白眼:“我不过说了个‘拈花惹草’,你巴巴地自己认了下来,倒说是我诬蔑?”   岫云冷冷一笑,“君子坦荡荡,从来不畏诬言。只有那‘矫饰作态’者,才会怕蜚短流长。”   吹雪弯唇一哂:“难道在你眼中,若非‘行止放浪’者,便都是‘矫饰作态’吗?”   岫云张了张口,一时回不上来。这丫头个性实在,在口舌之争上,自比不过古灵精怪的吹雪丫头。   虽说为了偶像的唇枪舌战对于这些丫头们来说也算得家常便饭了,但岫云、吹雪两个向来彼此亲厚,不料今日竟反目成仇。实在出我意料之外。   我这才一回神的功夫,她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比拼。   岫云:“青帝宽厚可亲。”   吹雪:“紫帝秉法公正。”   岫云:“青帝潇洒超逸。”   吹雪:“紫帝风度翩翩。”   岫云:“青……”   吹雪:“紫……”   岫云:“青……”   吹雪:“紫……”   这也太夸张了,于是伴随着满耳的“青”“紫”二重奏,我落荒而逃了。   我来到西厢,见小荷儿独自一人坐在矮几上,一手捧着一只金红的苹果,另一手逗弄正趴在苹果上大块朵颐的大头毛毛虫。   我瞧她十分专注,轻手轻脚到她身后大吼一声,她大吃一惊,手一抖把苹果丢了出去,好在我及时伸手接住,笑道:“这一只的头这么大,该不会叫作‘大头’吧”。   她一边给自己抚胸顺气地压惊,一边有些气急败坏道:“就是叫‘大头’,不行吗?”   我忙道:“当然行啦。别说叫‘大头’,就是叫做‘大大头’,‘大大大头’,‘大大大大头’,我都没问题。”一边把苹果和大头递还给她。   她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接住苹果,继续逗大头玩儿。   我问道:“你雪姐姐和云姐姐最近常斗嘴么?”   她仍旧低着头玩那毛毛虫:“是啊,一见面就吵个不停。”   我又道:“她们以前不是很要好的吗?”   她说:“是啊。可是突然有一天她们就开始天天吵架,大家都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唔,好多天了。可能都有一个多月了。”   “你回想一下,她们开始吵架的那几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么?”   “我想想……那天姐妹们在葡萄架底下开茶话会,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在那之后就开始吵了,吵得人耳朵疼,大家都躲得远远的。”   “原来如此。你和大头好好玩,我走了。”   “仙子走好。”   我到东厢来,见沫儿,虹儿,商儿,羽儿四人在打牌。她们见我进来,都抬头问了声好,又各自埋首于当下的牌局。   我背着手看了一圈,低头在羽儿耳边嘀咕了一阵子,其余三人皆对我怒目而视,齐声道:“观局不语”,“不许做弊”,“太没品了”——   羽儿急道:“仙子没说牌局的事。”   三人不约而同道:“说的什么事?”   我这才道:“云儿雪儿开始吵架那天,你们茶话会上聊的什么话题?”   虹儿道:“我记得先是讨论天界各大八卦小组中,哪家的组长最勤恳。”   商儿道:“我们合计之后,一致认定青帝组的组长最近太懈怠,云儿作为青帝组的高级干事之一,她表示很痛心,发表了一篇很长的感慨。”   沫儿道:“然后就说起青帝的风流韵事,大家都认为青帝虽好,但只适合当偶像,要是认真交往的话,肯定会被伤透了心。”   羽儿接道:“只有云儿不赞同,她说这些八卦韵事都只是流言而已,是大家出于对青帝的爱而编造出的美好故事,青帝是那么的至情至性,若与她交往的话,除了幸福就只有幸福。”   商儿道:“当时我就提出反驳说,八卦可不全是凭空而来的,青帝既然有风流名声在外,跟她交往的话,风险还是很大的。你猜云儿怎么说?她说这点风险算什么,若是能够跟青帝交往,就算只是片刻欢愉,那也该心满意足了。”   沫儿道:“这时候雪儿接道,要交往的话,有谁比得上谦谦君子、丰神俊朗的紫辰帝君?”   虹儿道:“云儿马上说,紫辰帝君不也有惺惺作态、矫揉造作的名声在外吗?”   沫儿道:“雪儿就说,那总好过青玄帝君放浪形骸、风流成性的名声在外。”   虹儿道:“然后她们就一直吵,我们都受不了,全部退散了。”   沫儿道:“从此以后她们每天见面都要继续,吵来吵去还是那几句,也不嫌烦。”   虹儿道:“可不光在家里吵,后来还天天跑到瑶池边去吵。仙子你说,她们莫不是着了什么魔?”   这些丫头们说起青帝来,一口一个风流成性,虽说我其实并不认识这个青帝,但既然知道了她是我亲妈,再听到有关她的风流八卦,难免有点受不住。   于是心中五味杂陈的我,告别了这几个玩牌的丫头,到院子里去缓口气。   洛儿独自坐在葡萄架的阴影中,手握一册,正看得津津有味。   我挨着她找个藤椅坐了,凑过头去瞧那书的封面——“人间游览指南”。   她这才发现了我,马上把书塞进袖子里。我笑道:“你慢了一步,我已经看到了。”   “今天偶然看到这书,没想到还挺有趣的。是个近来自人间飞升的修士所作。”她笑得有点羞涩,道:“仙子可有吩咐?”   我心说,洛儿也对人间有所向往么,却不知为何要添上这个“也”字。只说:“你到正房去把云儿给我叫来,千万别让雪儿跟过来。”   她应声而去。很快把岫云带了来。   我对洛儿道:“这里给我占了,你只好去别处继续看书。”她点头去了。   我让岫云在我身旁坐了。一本正经道:“我有一个问题,你一定要仔细考虑,认真回答。”   岫云道:“仙子请问。”   我仍旧一本正经道:“如果青帝和吹雪同时掉在弱水里,都不会避水术,一瞬间就会被淹死,你只能救一个,你会救谁?”   岫云张了张口,却又闭了口。   我让她慢慢思考。   自己去找到吹雪,问了她另一个问题:“如果紫帝和岫云同时掉在弱水里,都不会避水术,一瞬间就会被淹死,你只能救一个,你会救谁?”也让她慢慢思考。   我看她们都思考得差不多了,就把两人唤到一处,让她们互相交流一下,对于我的问题,她们各自的答案是什么。   她们各自的答案是什么,我是不知道的。不过从此以后,两人相安无事,不再斗嘴,大家都能耳根清净了。   ☆、一九 幽冥   几日后,我收到一封信函。一封看上去很寻常的信函。   我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就在这个瞬间,我发觉了这封信的第一处不寻常。   不寻常的是信纸,首先它是红色的,纯粹的冶艳的红;其次,它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味,触动心神的气味——这是彼岸花。谁会用彼岸花来制作信纸呢?   我翻看信纸上的内容——“今日幽冥苑,恭候阁下。”这是短短的正文。   继续往下看,在应该署名的地方,却是一句话:“恶业善果,逐境而生,轮转五道,暂无休息。”这是第二处不寻常。   是谁邀我去幽冥苑呢?幽冥苑这三个字就够陌生的,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它好像是冥府在天界的别院,大概是冥府官员上天述职时所居之处吧。   那么是冥府的哪一位邀我相见呢?思来想去,我在冥府并没有一个熟人。   这一封蹊跷十足的邀请函,我要赴约吗?   照理说我本该犹豫的。   可是当时我反复默读着署名处的那句话——“恶业善果,逐境而生,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心中浮现出“地藏”二字,尽管之前从未读过地藏经,但我当下自动就知道这是地藏经的经文,并且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突然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如抓如挠。我不由攥紧了手中的信纸。   这种感觉,在此之前也有过。譬如那日为了走出月宫幻境,而与太阴树发生感应时,又如最近时常做梦,从梦中醒来的片刻间。   所不同的是,之前的感觉都只是嗡的一下、转瞬即逝,这次却一直持续,就好像有一只调皮的小猫,伸出了尖锐的爪子,东抓一下子,西挠一下子,在我的神识里任意肆虐。   我闭目养息、运气安神,可是不管怎样,抓挠的感觉总萦绕不去。我便知道,这个邀约,是不得不赴了。   但我不知幽冥苑在天界何处,正要唤个丫头来问,没想到一翻信封,背面就是一张地理位置图。这个发信人,还真是体贴周到。   我独自来到幽冥苑,候门的侍者直接领了我进去。我问他主人是谁,他也不答,只顾埋头走路。   我忐忑不安地环顾四周,只是一处不出奇的院落罢了,不多时我被引至一间客堂,侍者便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我抬眼四顾,堂中空无一人。见左手边有一间书房相通,我走了进去,书房中却也无人。正寻思间,转眼瞥见案上一方镇纸,颇有几分眼熟——一只玉雕麒麟。   我拿起细看,便想起之前的蟠桃盛宴上,和冥府右判官崔珺的一个小小交易——我替她取到青帝殿的幼麟玉雕镇纸,她送我一株冥界独有的彼岸花。这一株彼岸花,如今还插在月宫琴室的花瓶中。   难道此间主人,便是那右判官崔珺?只怕她那时就知我是青帝的女儿。如今回想,我不免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有失远迎。”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忙回身,口称“不敢”。   高腰深领,玄衣广袖,顾盼间十足魅惑,凝神处三分肃杀。看来确是崔珺,不过比之蟠桃宴时的正冠内敛,真是大异其旨了。   我有种不大妙的感觉,仍镇定作礼道:“原来是崔判官。不知今日之邀,所为何事?”   她将我上下打量一遭,语气颇为冷淡道:“烧了那信纸罢。”   我困惑道:“为何?”   她面露讥哂之色:“不舍得么?烧了它你脑子里就安静了。”   原来如此,我忙取出信纸焚为灰烬。神识中的抓挠刺痛,我忍了一路,总算是停止了。   她竟算尽一切,我更加不安,但仍不动声色:“我既已来了,崔判官何不开门见山?”   她轻笑一声,“故事太长,一时倒不知从何说起。”   我心念一动,“谁人故事?”   她笑意更浓,“你便是主角。”   我心思电转,作礼道:“小仙并无什么故事。请恕今日不能奉陪,告辞。”准备离开。   她倒也不拦我,只说:“你不好奇么?”   我再道一声“告辞”,抬脚就走。   却不料她突然发难,从背后偷袭,我闪避不及,中了她的咒术。   这咒术却奇怪得很,好似并无杀伤之效。我心头火起,就算自己修为不高,也要拼他一拼。   但我结印未及,突然头痛欲裂,回身看时,崔珺口中念念有词。唔,这是什么邪法。我两手抱头,毫无反手之力。   她趾高气扬道:“你乖一些,或许便可少吃些苦头。”   我咬牙强撑:“你我,无怨,无仇——”   她冷笑一声:“你连自己的过去都不知道,如何确信你我无仇?”   我动容道:“若是有仇,嫦娥,早就,会警告我。”   她仍旧冷笑:“嫦娥?月宫中一个囚徒罢了,她又能知道什么。”   我被戳到痛处,咬牙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她摇了摇头,口中念了一句什么。我顿时感觉头痛消失了。   我警戒地瞧着她,她神情莫测。我俨然已是她的俎上鱼肉,任其宰割。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找张椅子坐下,显然不准备反抗了。对她道:“我们有什么仇什么怨,你说吧,让我死个明白。”   她却只是勾勾唇角,不咸不淡地道:“今日只讲你的故事,不讲我们的仇怨。”   我翻了个白眼:“悉听尊便。”   她笑得阴风阵阵:“早这么乖,就好了嘛。”又作苦恼状,“从哪里说起呢?前期故事太无聊,但直接进入高朝,又太突兀,也少一份惊喜。嗯——不如从故事背景讲起。”   我耸耸肩:“你开心就好。”   她不以为意:“差点忘了,你魂魄仍未养全,只是靠着地藏菩萨施下的固魂封印,才得以保持神识。若有人去动那道封印,就像我刚才那样,后果你已经感受过了。更为有趣的是,你前世记忆也在那道封印之中,若有人对你提起往事,触动了你的心绪,记忆便会开始复苏,从内部冲击封印,后果你也已经感受过了,就是你读了我的信之后那样子。”   我听得莫名其妙,脑子里又可始嗡嗡作响,不由得皱起眉头,揉着太阳穴。   她笑得就像发现了一个新玩具:“瞧,我这段话也很有效呢。”   我努力无视神识中乱抓乱挠的小猫:“你想怎样?”   她笑得人畜无害:“我就想,讲故事。”   我直觉感到危险,但故作轻松道:“看来我只好听故事了。”   “数千年前,太阳神不满人类遗忘其功勋,故率九名弟子驾着十个太阳叛出天界,欲以十日当空,灼死全部人类。玉帝与众神商议,决定杀死太阳神及其八名弟子,只留下一个太阳,方能永绝后患。但是太阳神和他的弟子们在太阳之火的庇护下,是杀不死的。而能克制太阳之火的太阴之精,却只有一枚,是不够用的。为此,众神想方设法,最后定下一计。”   “这个计划有点复杂。简单地说,要紧的是四样东西:一张‘子弓母箭’,一名神箭手,一个六阴大阵和一枚太阴之精。”   “众神费尽周折,终于成功准备好上述之物。万事俱备,神箭手后羿站在六阴大阵的核心,全力拉开‘子弓母箭’,以一箭连诛射穿九日,刚好停在第十日之前。母箭以上古威能,吸收九日之阳火,全部返至子弓,此时手持子弓的后羿,便将九阳之火尽数纳入体内。阳火引动了六阴大阵,六阴以势暂压九阳,这时只需将太阴之精也送入后羿体内,以太阴与太阳相抗相消,便可大功告成,一劳永逸。但是——”   她停下来,饶有兴味地瞧着我:“你猜发生了什么?”   我强作镇定,故意调侃道:“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想必是我这个主角出来砸场子之时了。”   她冷笑道:“不错,你突然闯入阵中,夺去了太阴之精,兼且破坏了六阴大阵,是时九阳之力一瞬发作,你受九阳重击,当下魂飞魄散。”   她短短几句话,落在我神识之中,一石击起千层浪,我一阵头痛欲裂,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不觉脱口道:“不,不是这样。”   “哦?不是这样,是哪样呢?”   是哪样呢,我也不知道,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我不、不是故意……”   她冷哼一声,继续道:“当时危急之刻,四方帝君用了血祭之法,才将后羿和他体力的九阳之力封印起来。封印之力有限,并不能永远维持下去,治本之计,仍在太阴之精。你却已毁了仅有的太阴之精,所以——”   我心神再受一记棒喝,强忍着痛楚接道:“所以月神必须以己身饲养太阴树,令太阴之精再生。数千年来,独自受困于月宫方寸之地。”   她冷笑道:“你眼中只有月神,可有想过,后羿本是拯救人间的大英雄,却为你所害,被封印了数千年,至今困于幽暗地底。比起月神,更令人可悲可叹。”   我哑口无言,情绪翻涌之下,只觉眼前一黑,抱头缩成一团。口中喃喃自问:“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继续着:“你魂飞魄散之时,青帝强行留住你的魂魄碎片。她托付地藏菩萨以无上佛力为你重塑魂魄,用了数千年之久。冥界彼岸花海的最深处,就是你昔日养魂所在。养魂期间,你的神识多半是混沌不明的,但是彼岸花的香气和地藏菩萨日日诵读的经文,想必已经深深烙印在你神识之中。”   地藏……经文……“恶业善果,逐境而生,轮转五道,暂无休息。”我脑海中不断重复这几句经文,可是接下来呢?接下来是什么?明明还有好多句,怎么就想不起来!突然间有无数的影像闪现在眼前,同时元神仿佛被撕裂了一般,我翻身滚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继续着:“直到五百多年前,你的魂魄虽仍不稳定,但已几近完好,为了助你完全恢复,地藏菩萨为你施下一道固魂封印,送你进入轮回。你轮回一世,借白狐修为飞升,再次回到天界。谁能想到你这一去一回,竟隔了数千年之久。”   “这道固魂封印,是设定好了的,待你魂魄完全稳定时,就会自行脱落。我猜想大概不出百年,也就是时候了。到时你自然会记起一切,不会有丝毫痛苦。”   “我可不会让你等到那时候,瞧你现在痛不欲生的模样,我哪舍得错过?你不必担心,再怎么痛,是不会死的。再说,等你完全冲开了固魂封印,也就不会痛了。”   我虚弱地瘫倒在地上,神识恍惚,分不清眼前是幻是真。却挣扎着想要保留最后一线清明。   她冷冷地俯视着我:“虽然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你,你毕竟不能完全信我,是也不是?再说了,我只讲了个大概,那一桩桩一件件,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有谁能比你这个当事人更清楚呢?”   “特别是,你为什么要破坏后羿射日之事?害苦了月神,后羿,以及你自己?我给你个提示好不好?”   我瞳孔收缩,张了张口,却出不了声。   “爱,是爱。一切皆因为,你太爱月神——”   我眼神涣散,丢了最后一丝清明。   ☆、二〇 记忆(上)   在一片混沌昏昧中,意识是如何重新凝聚,我并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数不清的影像在眼前生而又灭,聚而又散,我作为一个观者,从变化不息、动荡不定的影像中,努力拼凑出一些人事物,慢慢解读出一段段故事。这些片段有的清楚有的模糊,有的很容易就拼出来了,有的到最后也仍旧是碎片。我想那些最容易拼出来的,必是当初最难忘的,其中有几段,和嫦娥有关。   悬崖绝壁,下临深渊,一只棕毛白须,肥头短耳的小灵虎,嗷嗷叫着,从悬崖上摔了下去。一只青鳞焰鬃,弱角圆尾的小麒麟,疾速凌空飞下,以背接住了瑟瑟发抖的小灵虎,载它飞回崖上。   “哇,你动作很快。”从山崖另一端树林,一个白纱衣裙,气质清冷的小女孩,娴雅地走出来,拍手道。   小麒麟一颠背,小灵虎滑了下来,黄眼珠滴溜溜一转,飞也似的窜入小女孩身后的树林里。那小麒麟当下就要追去,一跃之后却又止步,回过头来,对小女孩道:“你等着。”   小女孩却摇了摇头:“等什么?”   小麒麟急道:“等我。”   小女孩眨眨眼:“等你做什么?”   小麒麟眼看小灵虎已消失在视野内,不由懊恼地以爪挠地,放弃了继续追的念头。不满地对小女孩道:“我叫你等,你就得等。”   “凭什么?”小女孩不屑地扁扁嘴。   “凭我是老大。”小麒麟鼻孔朝天哼哧一声。   “你是哪里的老大?”小女孩噗哧一笑,就像听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就是这里,西岛。”对于小女孩的孤陋寡闻,小麒麟显得愤懑而不敢置信。   “我刚刚才拜访了这里的老大——青帝上神。你又是哪一门子的老大?”小女孩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保持着淑女的端庄仪态说道。   “我就是老大,你敢不承认,我把你也丢下去。”小麒麟朝悬崖方向一歪头,恼羞成怒道。   “方才那只小虎,就是这样被你丢下去的?”小女孩若有所思。   “当然。”小麒麟以前足抓地,作出威胁姿态,“你已知道我的厉害,还不认我当老大?”   “不行。”小女孩轻轻一笑,“因为我也是老大。”   小麒麟呆呆瞧着小女孩的笑靥,比出水芙蓉更加清纯美好的。半晌才道:“你瞎说什么?”   “我是月宫之主,月宫里真正的老大,才不像某人,只是个自封的。”小女孩笑出小巧的梨涡。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会是月宫之主?”小麒麟瞪圆了一双碧色的眼睛,表示绝不相信。不自觉的,却忽略了后半句“自封的”的嘲弄。   “你跟我去月宫,就知道了。”小女孩忍不住去摸小麒麟颈上的焰然鬃毛,小麒麟犹豫了下,没有躲开。   “可是,”小麒麟本来要说阿娘现在不许我出西岛,中途却改了口:“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嫦娥,你呢?”小女孩仍旧抚着小麒麟的颈鬃,又软又暖。   “青霖。”小麒麟轻轻摆头,也不知是要甩开小女孩的手,还是试图掩饰被摸得很舒服这个事实。   “青霖,你为什么叫我等着?”小女孩笑得轻轻甜甜。   “不叫你等着,只怕你就走掉了。”小麒麟看着小女孩甜甜的酒窝。   “我现在没走,你有什么事吗?”小女孩耐着性子继续问。   “我没有什么事呀。”小麒麟眨着大眼睛。   “你没有什么事,为什么叫我等着?”小女孩实在不懂小麒麟的逻辑。   “我不想你走掉,就叫你等着了。”小麒麟经过一番思考,回答道。   “哦~”小女孩嘴角微翘,接受了这个答案。然后改变了话题:“小麒麟,你能化形吗?”   “废话,我可是麒麟哎,天生就能化形。”对于小女孩再次显出的孤陋寡闻,小麒麟嗤之以鼻。   “我想也是,”小女孩思索着说,“但你更喜欢保持麒麟的样子,是吗?”   小麒麟点头如捣蒜,“这样比较威猛,我可不想当一个小女娃子鼻涕虫。”   小女孩当即感受到了冒犯,不由得提高了声调:“你说谁是鼻涕虫?”   小麒麟被她突然一呵问,有些愣愣的,口里低声咕哝着:“‘小女娃子鼻涕虫,给人捏来给人宠’,他们都这么说,别怪我呀。”   “你说什么?”小女孩没听清楚,气冲冲地问道。   “我——”小麒麟有点儿委屈,不知该说什么。   小女孩本来打算反唇相讥,只有胆小鬼,才靠威猛的外表来吓唬人。却暗自叹了一口气,这只麒麟头脑不太灵光,还是别跟她较真了。便淡然大度道:   “我觉得,当个小女孩也很好。”   小麒麟马上接口:“我也觉得你很好,嫦娥。”   小女孩不由失笑。   天光明媚,绿草如茵,沿着蜿蜒的小河,年纪相当的两名少女,亲亲热热,有说有笑地溯流而上。一个穿着淡紫衫裙,脸颊上犹带几分婴儿肥,一双大眼睛,碧眸若玉,叫作青霖。一个穿着素白长裙,冰肌雪肤,目如点漆,虽不过豆蔻年华,神情举止间,俨然遗世绝俗,叫做嫦娥。   青霖活波好动,跃跃然浑似小兽一般,她光着脚踏入河中浅滩,随手一探,便从水下捉住一条五彩锦鲤,她笑看锦鲤摆尾挣扎,转了转碧色的眸子:“嫦儿,你说过凡人爱喝鱼汤,那我们今天尝尝锦鲤汤怎么样?”   嫦娥接收到另一名少女递来的眼色,开口是轻快调皮的语气:“煮鱼汤是个麻烦事,我要翻一翻凡人的烹饪书。”   青霖笑露贝齿,眉眼弯弯:“还是嫦儿考虑周到。”   嫦娥戳了戳锦鲤滑腻的鱼背:“霖儿会杀鱼么?”   青霖作思考状:“这是第一次呢。”   被捉的锦鲤是天界灵族,早有灵识的,心知少主和月神不过开开玩笑,是以有恃无恐,并不开口求饶。不过听她们越说越真,也不免心慌起来,少主幼时有西岛混世王之称,这可不是白给的。这么一寻思,当即扯开嗓子,放声求告:   “少主饶命~月神饶命~小的骨质疏松皮糙肉厚,煮出来一定难以入口。”   青霖挑眉:“你确实?”   锦鲤忙道:“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那好,”青霖嘻嘻一笑,“交予你一个任务,若能完成,便不煮鱼汤。”   锦鲤忙回:“小的听少主吩咐。”   于是青霖托起锦鲤,对了鱼头,轻声说道如此如此。   其中只言片语飘出来,大概是“下游的老獐家……灵草田……引水浇灌的……淹了它……啃光光……”   锦鲤领了命,被放归水中,摇尾而去。   嫦娥这才笑道:“这招够狠的。”   青霖撇撇嘴:“哼~谁叫他小气。”   嫦娥掐指一算时辰,对青霖陪笑道:“君上说好今日指导我棋艺,我得走了。”她口中的“君上”,指的是青玄帝君,也是青霖的阿娘。青帝极善弈棋,嫦娥爱好棋艺悟性又佳,颇得她青睬,因此偶尔给她上上课。   青霖顿时显出没精打彩,口中道:“我陪你一起。”她素来对棋艺毫无兴趣,一窍不通,但是又想和嫦娥腻在一处,所以也陪嫦娥上过几次课。只不过,每一次都待不上片刻,就因为恶意扰乱课堂秩序,而被扫地出门。   嫦娥摇摇头:“你与棋室,八字不合。”   青霖一想也是,与其在那小小棋室无聊发闷,还不如在外头闲逛称心。仍有些不舍道:“我要去枫叶林,等你下了课,去那儿找我。”   嫦娥答应着去了。青霖独自到了上游枫叶林,这里住了好几家灵兔,雪兔,玉兔,蓝耳兔,总之一点儿也不冷清,不过青霖难免有几分恹恹的提不起劲儿。   等到嫦娥姗姗而来,青霖正懒洋洋地躺在河岸上,一只牙没长齐的小玉兔眯着眼,怡然自得地卧在她的肚子上。   嫦娥轻手轻脚地靠近,放下手中点心盒子,俯身把那小玉兔慢慢握在掌心。青霖这才发现,跳了起来,又看到点心盒子,拿在手中打开了,喜笑颜开道:“你怎么知道我馋了?”   嫦娥逗那小玉兔,口中揶揄:“你几时不馋?”   青霖瞧着盒中点心,大体像是雪花糕,只是其中嵌了些斑驳的红瓣。雪花糕是她极爱之物,外形似雪花堆叠而成,口感冰凉清甜,入口即化。如今这个,似是而非的,她拈了一块放入口中,那红色的却不是碎花瓣,因为花瓣口感不会这般精致绵密,但又的确有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味散出,调味而不夺味,分量恰到好处。   青霖手上一块接一块地,往口中送个不停,脸上一派满足:“这是迎霜姐姐新创的么?”迎霜是西岛的御设糕点师,专职为青霖做甜食的。   嫦娥也拈一块糕点,喂着掌中小玉兔,慢条厮礼道:“这是你迎霜姐姐亲手所做,不过创意来自你的嫦娥姐姐。”   青霖十分惊喜,再看手中糕点时,便觉愈加可爱,都有些不舍得下口了。忍不住蹭在嫦娥身上撒娇道:“嫦~娥~姐~姐~,你怎么能这么有天份,又对我这么好呢?”   谢绝甜食的嫦娥,若非为了她,当然不会去研究什么甜点做法。   嫦娥眼看青霖把糕点渣滓也蹭到自己身上,一边躲一边嫌弃道:“给我安分点,不然没下次。”   青霖全不受她威胁,自顾自地傻乐:“这个糕应该叫什么名字?”   嫦娥抚着掌中小玉兔,淡淡道:“现成的,红梅映雪。”   青霖拍手称叹:“好名字。我就只想到个‘红梅雪花糕’。”   嫦娥故作夸张地对那小玉兔道:“你以后可别长成个贪吃的小笨蛋哪。”   青霖只顾抱着个点心盒子,嘴巴里塞得鼓鼓的:“那你们都去当棋痴书呆子好了。”   少女骑在一只半大麒麟的背上,麒麟载着她,轻捷如云,迅疾如飞,在那野林丛莽,崇山峻岭间穿行而过,诸般景物甫一现于眼前,又立即被甩过身后。少女原本颇带郁色,也渐渐地迎风悠然,胸怀畅快起来。   最后麒麟从飞瀑崖上掠过,再急速坠空,平稳落足于一片水中高地上。此处地形,四围皆是万丈的悬崖瀑布,水波汹涌,势如雷霆,偏在中间有一处小小的高地,形如孤岛。这座孤岛,不仅于乱流之中岿然不动,中流砥柱,而且不知怎的竟能自动屏壁周围震天响的飞瀑声,内部万籁俱寂,安静得如同一座空屋。因此这飞瀑孤岛,也就得名空屋。   麒麟落了地,背上的少女轻盈跃下,是嫦娥。转眼麒麟也化作一名少女,是青霖。比起先时,她们身量拉长,稚气脱尽,已是二八少女模样。   青霖亲昵地拉着嫦娥的手,讨好地笑:“现在开心了么?”原是她自己撒泼使性,烧了人家珍藏的上古棋谱,这才为了陪罪,做小伏低地给人当骑乘。   嫦娥甩脱了她的手,不温不火地道:“空落落的,有个毛绒靠枕就好了。”   青霖虽有些不情不愿,却还是变回麒麟模样,乖乖卧在地上。   麒麟腹背皆是坚硬鳞片,只颈部鬃毛是软的,担得上“毛绒”二字,因此嫦娥靠头在麒麟颈间,枕着熟悉的暖软,舒服地出了一口气。   麒麟转着碧水般的眸子,也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不知是无奈还是满足。开口道:   “对了,你还想去凡间么?”   嫦娥哼唧了一声,作为肯定回答。接着又道:“可是王母那边,我根本拿不到通天令。”   通天令是众仙出入天界之门所需的令牌。   麒麟显出得意之色,说道:“我想通天令已经不是问题。”   嫦娥惊喜道:“你拿到了?”   麒麟不好意思道:“还没。”   嫦娥揪住麒麟一绺鬃毛,猛的一扯,口中道:“光会说大话。”   麒麟“哎呀”叫疼,委屈道:“光会搞偷袭。”   接下来麒麟唧唧咕咕地,一口气说出怎样从西岛总管尧光手中,偷取通天令的计划。末了道:“我是很有把握的。”   嫦娥已有几分信服,期待道:“那就指望你了。”   麒麟笑得满足:“当然。”   ☆、二一 记忆(中)   周围景色不似先时那般宏阔,远方隐现城廓炊烟,是凡人活动迹象。两名少女脚踩祥云,在低空潜行,是嫦娥和青霖。   “没想到人间这么大,凡人这么多。”青霖赞叹道。   “所谓神州大地,神仙灵妖凡,皆源生于此,亦曾共存于此。有这般热闹繁华,也是应该。”嫦娥弯唇一笑。   “真的么?我都没听说过。”青霖惊讶道。   “那是天地初开,久远之前的事了。你又不爱读书究理,自然不会知道。”嫦娥不由露出几分得色。   青霖吐吐舌头,“就你知道的多。但你的腾云术,也比得过我么?”说时飞身驾云,作出要比赛的姿态。   嫦娥忙道:“好容易偷跑出来,光在天上飞着,有什么意思?还是下到人间,好好体验一番为是。”   青霖听说有理,点头道:“我们快点下去吧。”   二女下了云头,一日观尽长安花,人间热闹繁华,百样吃喝,千般玩乐,自不待言。不觉间数日飞逝而过。   那日青霖一手糖葫芦,一手棉花糖,边走边吃,嫦娥手握一卷话本小说,边走边翻,各自一心二用,缓步漫行城外郊野。   “哎呀~”青霖突然失声叫道。远远的斜前方树下,但见一名悬绫自挂的女子,不知是死是活。   “叫你吃那么多,甜倒牙了吧。”嫦娥头也不抬,咕哝着。   青霖已先丢过一道咒术,“嗖”的一声切断白绫,那女子应声倒地,一动不动。青霖飞身而至,探其生死。   嫦娥这时抬头见状,亦飞身近前查看。   “还有生息。”青霖松了一口气道。说时掌纳一团柔光,送入女子体内,助她疏通气血,疗愈腑脏。   不多时女子醒转,慢慢坐起,但觉身上完好无伤,亦不复方才窒息痛楚,当下料定自己已死。又见身旁二女,便开口道:“请问这里是黄泉路吗?”   嫦娥回道:“你没死,仍在人间。”   那女子讶然不信,起身四顾,却见地上白绫,周围景致,仍是自己寻死之处。喃喃道:“勾魂使者还没来?”   青霖见状开口:“你这么想死,为的什么事?”   那女子微微一怔,转头打量两名少女,道:“两位妹妹,也是鬼吧?”   嫦娥捉住女子手臂,两指一掐,女子吃痛嘶了一声。   “这疼的,就是肉身。肉身还在,说明你没死,懂了?”   女子慢慢点头,反倒哀声叹道:“为什么不让我死呢?”   嫦娥和青霖交换了一下眼色,便道:“你先说,为什么寻死?果真除了一死,再无他法,我们还你三尺白绫,绝不出手阻拦。”   女子又叹了一声,慢慢开口道:“小女子名叫沈红莲,是温州府富商之女……”便讲述了她远嫁中原途中,为一粉面公子所诱,瞒过家人,携了妆奁与之私奔。结果那人竟是个江洋大盗,昨天把她带到了贼窝中,身上财物搜刮净尽,又强逼她给他当小妾。今天带她来到城中,又偷偷和人贩子计谋,要把她卖给人家当使唤丫头。   她趁那人午间休息,逃出城来,再一回想,她早已没脸见人,又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只有一死了之。   沈红莲懊恼悔恨,声泪俱下,直令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嫦娥心说,话本子上也有这一类故事,果见人心险恶,所言非虚。已听青霖义愤填膺道:“那个坏蛋住在哪里,我替你报仇。”   沈红莲苦涩摇头道:“那人看来清瘦,但是身怀武艺,就算我们三个加起来,结果也是被他抓回去。”   青霖秀眉一挑,待要开口,却被嫦娥拦住。嫦娥道:“巧了,我与师妹也是习武之人。我们身怀绝学,被师父派下山来,除暴安良,匡扶正义,那什么江洋大盗,绝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今日有缘,救了你的性命,当然要替你教训匪徒,夺回嫁奁,并且护送你安全回家。这叫侠义之道。”   见沈红莲将信将疑,嫦娥又道:“你方才奄奄一息,全赖我师妹妙手回春,把你救回无恙。若非出自名门大派,怎能有如此高超医术?再说了,我与师妹若无相当实力,又何必以身犯险,惹那恶贼呢?”   沈红莲至此完全信服,将那贼人栖身客栈与老窝所在,都说了出来。   嫦娥的一番胡诌,却有如此奇效。青霖心下惊奇,低声接耳道:“你从哪儿编出这些个说辞?”   嫦娥微微一笑:“话本子。”   青霖啧啧叹服,又说:“下次我要当师姐。”   嫦娥笑而不答。   不多时,三女来到那贼人栖身的客栈,得知那人已经外出寻找沈红莲。掌柜的又说,那人走前吩咐,若见红莲回了客栈,告诉她等到亥时,他若寻她不着,那时也会回来。   既如此,三女守株待兔,候到亥时初,那贼人果然回到客栈房间。房内漆黑一片,那人两脚一进门,身后房门便无风自动,立时紧紧锁闭。这时房间灯亮,那人抬眼只见三名妙龄女子,全都冷眼瞧着他,他虽惊却喜,对那中间的女子唤了一声“红莲”。   这时青霖一挥衣袖,袖中飞出数条长长的带子,游蛇一般把那人手脚绑起,再捆成粽子一般,歪躺在地上。又问:“红莲,你想怎么处置他?”   沈红莲只是悲伤痛恨地看着地上那人,要说怎么处置,她却答不上来。   嫦娥见此情形,说道:“他伤了你的心,就让他也尝一尝心伤的滋味。”说完掌纳阴寒之气,击中那人胸膛。那人感觉有无数冰刃瞬间刺入心房,当即痛楚难当,疼得额上青筋暴起,冷汗直流。   嫦娥这一掌,为了装作是武功的样子,所以并非凌空击出,而是实实在在,伸手拍在了那人胸上。她这一拍,却发觉有异,讶然道:“你是女人。”   那人强忍疼痛道:“我是女人,本名冯如意。红莲,你还记得如意姐姐吗?”   沈红莲瞪大了眼睛,抬脚连踢地上的人:“你个大骗子!大坏蛋!骗我嫁妆,逼我为妾,把我卖给人贩子,竟然还敢亵渎如意姐姐!”   那人听着沈红莲的声声控诉,掩不住惊讶之色,急忙道:“红莲,你误会了。我是骗了你,可是并非为了你的嫁妆,更没有逼你为妾,也没有把你卖给人贩子啊。你相信我,我真的是冯如意。”   沈红莲冷笑一声:“你先前自称姓马,是个男人,如今又说姓冯,是个女人。叫我怎么相信?”   那人沉声道:“八年前,温州府尹冯诚犯下通倭叛国罪,判斩立决,男丁充军,女眷为奴。冯府尹的幼女冯如意,那时刚过十岁。我在十二岁上从主人家逃跑,沦为草寇,自称姓马,诨号马二。你若不信,看我左肩胛上,那个篆字纹身,是官奴的标志。”   沈红莲急忙扒开那人衣服,但见背后左肩胛上,有许多条纵横交错的疤痕,仔细看时,那疤痕所遮,隐约是个篆文的奴字。   沈红莲怔怔地看着那人的脸,隐隐与记忆中的面容有所重叠,只听那人说:“你再不信,可还记得,我十岁生日那天,你送我一枚玉佩,上头刻了你的名字。你说,以后长大了,要嫁给如意姐姐。那枚玉佩,后来却被官兵搜走了。”   沈红莲眼中已蓄满了泪水,扑过去手忙脚乱去解那人身上的捆缚。   青霖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嫦娥却已听懂了这个故事,忙施法解开冯如意身上捆缚,又消去她胸中寒气。   冯如意解了束缚,欲拥沈红莲入怀,沈红莲却躲开了,脸上又复戒备神色。   冯如意道:“你仍不信我?”   沈红莲道:“你是如意姐姐,我相信。可你仍旧骗了我。”   冯如意叹了一口气:“你远嫁中原,可知夫君是谁?”   沈红莲黯然摇头。对她而言,这只是一场心灰意冷的逼婚罢了,至于对方是谁,她并没有关心过。   冯如意道:“是开封江府,七十老迈的江老爷,你是他第十三房妾室。”   沈红莲惊讶道:“怎么可能,爹不会这样对我!”   冯如意道:“沈伯父欠下江老爷巨债,迫不得已,才拿你作抵。”   沈红莲心中一恸,这些年来,父亲嗜赌成性,家底日渐掏空,她也不是全无所觉。   冯如意继续道:“我打听到这件事,便忍不住去哄你与我私奔,一时间未及向你解释真相,不料你竟对我误会至此。”   沈红莲道:“我昨夜听到你跟人说要逼我作妾。”   冯如意苦笑道:“我说的是,不忍见你被逼为妾。”   沈红莲又道:“我今天听你与人贩子商议,要把我卖了。”   冯如意哭笑不得:“我知你养尊处优惯了,想买个丫头照顾你,所以见那人贩子。”   沈红莲泪如雨下扑到冯如意怀里,一边抽抽噎噎道:“谁叫你把我带到贼窝里去,我吓坏了,才会疑神疑鬼,把话都听差了。”   冯如意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全怪我考虑不周。在我眼里安全可靠的家和兄弟,我忘记了在你的眼里,却是最凶险的贼窝恶寇。”   沈红莲含嗔道:“你这么说,倒怪我把你当贼了。”   冯如意忙道:“你不把我当贼,那才怪呢。此事过错在我。”   沈红莲回想自己因为这个误会,差点失了性命,心中感慨万端,却不想把此事捅出,以免惹得冯如意更加愧疚。这时便想到两位救命恩人,抬眼四顾,却不见了那两名少女,房门依旧紧闭,也不知她们何时离去的。   其实沈红莲抬眼四顾时,她们也不过刚刚离开。   已是后半夜了,弯弯的月牙垂挂西天,嫦娥和青霖牵手走过阒静无人的街巷。   “今天的事,倒像话本故事似的。”嫦娥道。   “凡人的爱恨悲欢,真是变幻莫测。”青霖感叹。   “凡人爱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把人事无常,比作月相变换。”嫦娥一指天上月牙。   “从天上看时,月亮何曾变过,怎么到了人间,就有了阴晴圆缺的变化?”青霖困惑挠头。   “天机不可泄漏。”嫦娥会心一笑。   “那你说,天上的神仙也有悲欢离合吗?”青霖难得地现出沉思的模样。   “也有,但多半不如人间故事精彩。”嫦娥一副透彻了真理的模样。   “为什么?”青霖总能适时发问。   “故事的精彩,源自人的七情六欲。天上太少七情六欲了。”嫦娥似叹惋,又似无奈。   “好像是这样。”青霖思索道,“那如果天上多些七情六欲,又会如何?”   “‘天若有情天亦老’,天上若有太多七情六欲,只怕就没有天了吧?”嫦娥也不大确定。   “那如果只是你和我之间,多些七情六欲呢?”青霖话说出口,面上有些发烫。   “怎么叫做‘你和我之间,多些七情六欲’?”嫦娥似笑非笑。   青霖脸上更烫了,差点咬到舌头:“就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凡人之间的那种喜欢。”   嫦娥“哦~”了一声,“是不是这种喜欢?”说时身子一倾,与青霖两唇相接,一触即离。   青霖呆呆愣愣的,半晌答了一个“嗯”。再看时,嫦娥早已走远了。忙追上去,并肩而行,悄无声息地,十指相扣。   ☆、二二 记忆(下)   太阳神叛天而出,人间陷入十日劫难。关于人间灾劫,青霖只能发一发感慨而已,嫦娥却身负了重要的使命。   “王母派我到人间去,寻到那名神箭手,助他完成射日的任务。”嫦娥这么简单地说。   “天界有那么多道行高阅历老的仙神们,不来担这重责大任?怎么偏交给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青霖大惊小怪,咋呼起来。   这“乳臭未干”的话,若搁在平日,嫦娥势必有一番计较,眼下见青霖情急失口,故不与她斗嘴,只说:“此为太阳之祸,我这个太阴元君,自是责无旁贷。”   经这么一提醒,青霖方想到阴阳相克来,可是人间形势危险而复杂,嫦娥虽能克制太阳之火,却不能保证安全无虞。“我同你一起去。”青霖瞪圆了眼,攥紧嫦娥的手。   嫦娥不由失笑:“你体质属金,遇着那漫天遍野的阳炎之火,岂是好受的?”   青霖马上道:“不过受些克制,还怕给烤熟了么?”   嫦娥悠悠地道:“现在尽可嘴硬,到时我却得分心照顾你。”   青霖仍道:“可我也能照顾你,我们互相照顾,总好过你孤立无援的。”   嫦娥这才狠心严肃道:“我并非孤立无援,单独行动是为不引注目,才好方便行事。你要是跟去,着实大为不便,倘若完不成使命,王母开罪时,你可救得了我?”   青霖闻此半晌不言,心知嫦娥说的不错,是自己不该任性。因此无论如何不舍,如何忧心,也只得送别了嫦娥。   自从嫦娥一去,青霖郁郁寡欢,挨过了一些日子,后来终于按捺不住,偷偷地潜去了人间。偌大人界,遍地火炙,青霖四处行走,颇受辛苦,再者遍寻嫦娥不着,心上也日益焦躁。   后来有一日,她路过一处高山,发觉那山中陡然间灵气大涨,心下猜测,这般情形莫非是天界动作?因此压云悄悄地逼近了山顶。却见整座山巅已被削平,灵气沛溢,隐成六芒形状。她并不识得这是六阴大阵,下了云头落在山边一角,只觉此山上甚为阴凉舒适。方欲探足踏上山顶,却突然跳出一人将她拦下,她一看,却是个甲胄将士,不苟言笑道:“此为重地。”   青霖认得这是天兵卫士,因此也就止步,打算探问一下,这时一抬头,却见竟是嫦娥从另一边登上了山顶,与她并肩同行,还有一个浓眉大眼,黝黑健壮的汉子。   青霖半张了口,愣在当下。却见嫦娥带那汉子走到六芒正中,用手中素帕给那汉子揩了一回汗,又帮那汉子从肩后卸下一弓一箭来。那汉子握弓搭箭,嫦娥玉手白皙,叠上汉子糙厚的搭箭的手,近身在他耳畔喁喁低语,那汉子憨笑着回她的话。   他们低语了一会儿,嫦娥稍稍退开,那汉子扎起马步,发力弯弓,这时天上十日陡生动荡,却已躲避不及,汉子朝天拉开弓箭,以一箭连诛九日,那九日次递坠落,中途又各自化作一道金光,共九道金光,全部凌空而来,一一飞入汉子体内。   汉子面露痛苦之色,于当地趺坐,口中念念有词。这时嫦娥跪坐在汉子面前,闭目稍作沉吟,身子一倾,即将与汉子口唇相接——   不料青霖见此情形,一时为妒火攻心,天兵阻拦不住,她以迅雷之势把那汉子一脚踢翻,取代了他,与嫦娥接吻。便马上感到一股阴凉自嫦娥口中渡出,被她尽数吞下,她自然不知这便是太阴之精。   嫦娥这才反应过来,惊愕不知所措。此时只见后羿(那汉子)身上光芒炽盛,因方才离了位又分了神,已然控制不住体内九阳之力。   青霖亦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她猛地推开嫦娥,转身扑到那汉子身上,顿时金芒四射,刺穿了她躯体元神,散作空中银光点点,这是太阴之精依附于她的灵魂碎片,所成的景象。   当年魂飞魄散的景象,青霖自己当然是看不到的。她在五千年后元神重聚,才从青帝口中得知当年情形。当时众神在天上远观,来不及阻止青霖的突发举动,青帝所能做的,只有将她与太阴之精相依的残魂收起,再交由地藏菩萨为她重塑元神。   青帝亦告诉她,这太阴之精,是唯一能克制后羿体内的九阳之力者。太阴之精必依附魂体而存,离体则散,故而向来保存于月神体内。这便是为什么嫦娥本来要和后羿口唇相接,将太阴之精渡给后羿。   这时的青霖,是一团佛光包围中,重生而不稳的魂体。她与阿娘隔着佛光相望,问知了这些事。   说起来,自己闯下如此大祸,阿娘竟是毫不生气么?青霖先是有些奇怪的,接着她得知自己在地藏菩萨这里,一觉就睡了五千年。   五千年,是怎样的漫长时光?青霖呆呆地想,魂散时自己一千六百多岁,如今这一觉却已睡过了三倍去。这么久的时间,嫦娥对我,是否早已淡忘?还是会怨恨我,在最后时刻破坏了她的使命?她会原谅我吗?她还会喜欢我吗?   “嫦娥托我转达,她并不怪你,对你的心也不曾变过。”青帝仿佛已猜到她的心思,淡淡地这么说。   青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阿娘~~”。   青帝莞尔一笑:“为娘原本未曾想你与嫦娥会生出凡情来,但你那日不要命的作为,实难解释。因此我亲自去审了嫦娥一回,她老实全招了。我偶尔与她通些消息,她知你今日醒转,托了我转达这话。”   青霖欣喜不已,转着心思:“我原以为阿娘必与王母一般,主张禁情绝欲的。”   青帝有些惊讶:“此事你也不曾问过为娘,怎就如此断定?”   青霖撒娇道:“人家心虚,不敢问嘛。但是记得小时候,阿娘曾说我没有阿爹的原因,是阿娘不愿以阴阳和合之法受孕。由此可想,阿娘是厌绝凡情的。更何况女子间的情愫,即使在凡间也难为世俗所容。”   青帝失笑道:“霖儿是为娘亲生骨血,性情上也当有所承继。可曾想过,你这般偏爱女子、不爱男子的性子,恰是继承自你的阿娘?”   青霖恍然为之一语点醒,但是再一细想,不免困惑道:“可我从未听说阿娘曾对什么人动情过。”   青帝淡淡道:“那些个陈年旧事太过久远,连为娘自己都记不大清了。”转而神色稍变,语带自嘲又道:“至于近年来,阿娘颇惹了些风流官司,待你回了天,听到那些流言蜚语,只怕常要捂耳绕道。”偷眼瞧见霖儿讶然神色,又叹道:“到时霖儿怕要嫌弃阿娘了。”   青霖忙道:“霖儿只亲阿娘一个,才不会嫌弃阿娘。”   青帝不觉笑道:“果真只亲阿娘一个?”   青霖倒有些不好意思,慢吞吞道:“还、还有嫦娥,但那不一样。”   青帝会心一笑,转了话题道:“如今你魂魄犹有裂痕,元神虚弱不稳,需以天界灵气滋养,方得完全复原。”接着将霖儿返归天界所需步骤一一说了。其中固魂封印最是关键。   固魂封印有两个作用,一是封锁魂体过往记忆,以维持其表象的稳定。二是吸纳周围灵气补其裂痕养其虚乏,使日益复原。此中最大弊端,是怕尚未完全复原之时,若是勾起过往记忆从内部冲击封印,将惹动心神动荡,魂体不稳。也是为着这个原因,青霖返天之后,青帝既未与她相认,亦未带她回到西岛,而是让她留在过去鲜少踏足的中央天界。也是因此,虽满足了她的心愿,使她与嫦娥重聚,嫦娥却须小心翼翼地,不牵动她过往记忆。   至于后来右判官崔珺千方百计,找到了能够破坏固魂封印的咒术,再通过挑动青霖记忆从内部冲击,内外交攻下完全毁掉这固魂封印,却是地藏与青帝始料不及的了。   ☆、二三 返本归原   “恶业善果,逐境而生,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如鱼游网,将是长流。罪苦众生,誓愿救拔,轮回偿报,归依地藏。”我心中念诵,这是地藏经文,与那氤氲的彼岸花香一起,构成了我重塑魂魄的五千年空白里,仅有的记忆。   五千年前,我不明所以,只因一腔妒意,破坏了后羿射日。五千年后,我重获新生,才知当年闯下怎般大祸,而那妒火皆因误会而生。   如今想来,可悲可叹。正如崔珺所说,我第一个对不住的,是那名叫后羿的汉子,那个拯救人间却被封地底的大英雄。照着司命写在太阴命书上的推断,待新的太阴之精成熟,便可消弥那九阳之力,那么后羿便可解脱了。   只是后羿如今被封在了何处?我心中动念,口中不由地说了出来。   “后羿如今被封在了何处?”我眼睛并未睁开,声音低哑,喃喃地道。   “什么?”我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   “后羿如今被封在了何处?”我又说了一遍,努力抬起滞重的眼皮,慢慢张开了眼睛,视线凝聚处,对上一双幽碧的眼眸,“阿娘~~”我方要起身,阿娘已先把我揽入怀中,分外熟悉,又恍然陌生的怀抱。   “后羿封印在如今妖界边境,被称作羿山。”阿娘的声音轻轻地传来,我只管埋头在她怀里,泪水莫名地汩汩流下,怎么也止不住。   阿娘打趣道:“洪水泛滥了。”说时替我抹去泪水,又在我眼角轻轻一吻。   我不由愣愣的,泪水顿时止住了。这分明是我幼时委屈哭泣时,阿娘惯来哄我的招式。这么一想,我感到十分窘迫,扭头趴在阿娘肩上,闷闷地说:“我早不是小孩子了。”   阿娘也不说什么,稍稍变换姿势让我趴得更舒服,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我的背,我便渐渐平静下来。   “阿娘,我错了,我对不起嫦娥,更对不起后羿。我真是又任性又愚蠢又冲动。”堵在喉头的话说了出来,似乎就不会那么憋闷了,“可是我看到嫦娥跟后羿那么亲热,最后竟然要亲他,心里就窝起好大好大的火,不知道怎么的,就做了那样的事。”   阿娘轻声道:“阿娘知道,霖儿不是故意的。”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又说:“嫦娥真的不怪我吗?”   阿娘道:“你和她相处了这几百年,不比谁都清楚?”   我思索着说:“我觉得,她还是有点儿怪我。”   阿娘道:“那你希望她怪你么?”   我稍稍一愣,“我希望她怪我,这样我能少些自责和愧疚。”   阿娘叹道:“傻孩子。”   我此刻方觉心情舒畅了些,仰头在她面颊上啄了一口,低声道:“霖儿好想念阿娘。”   阿娘眉眼一弯,却将我拉下了床,“你一觉睡了百余年,快别赖床了。”   我但觉周身轻盈,灵力充沛,行动处却有几分陌生感。不觉道:“也才百余年,倒像是脱胎换骨了。”   阿娘莞尔道:“先前你的元神受固魂封印束缚,又借的是白狐修为的外壳,如今你元神完全复原,凭的是阿娘半身修为的滋养,你或觉脱胎换骨,实则是返本归原。”   我讶然道:“我竟用去了阿娘半身修为。”   阿娘笑道:“对阿娘来说,修为实在不值什么。幸好你本已即将复原,这修为才有用武之地。”   此时我拉着阿娘的手,站在她身畔仰视着她,突然觉得这仰视的角度,似乎与当年没有两样,我心念一动,急忙跑到更衣处的镜子前,抬眼去看镜中影像,碧色的眸子,青葱少女的脸,缩水的身高,完全是我魂飞魄散之前的模样。这就是阿娘所说的“返本归原”么?   我隐隐感到不安,对阿娘道:“我回到了一千六百岁上,要再熬个四百年,才能长回成年模样吧?”   阿娘摇了摇头:“你元神受创过重,只会停留在一千六百岁上。”   我一时无法接受,反驳道:“我转世成凡人时不就长大了么?再回到天界也一直是成年模样。”当下心里明白,那只是固魂封印所造成的假象罢了。   阿娘道:“停留在一千六百岁,或是停留在两千岁,不过是皮相上稍有差别,何须这般在意?”   我脱口道:“我本来和嫦娥身量差不多,现在却矮了她半头,这张脸又这么稚嫩,完全是个小妹妹模样。可叫她如何看我?”   阿娘却失笑道:“自然是像阿娘这样,低了头看你。”   我扭头冷哼一声:“才说了皮相不重要,马上就取笑我。连阿娘都这样,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阿娘只管笑着:“你何不亲自去问嫦娥?”   我本该当下就飞奔去月宫,可不知怎的竟有些踌躇,半晌蹑嚅道:“我还不知,怎么面对她。”   “怎添了个优柔寡断的毛病。”阿娘摇摇头,挥袖一道劲风,把我瞬间扫出了西岛,我无路可退,半是惊慌半是渴念,来到了月宫。   那月宫门前两名卫官,平日里对我的进进出出司空见惯视而不见的,今天见了我,各各瞪大了眼睛,其中一位当即调头飞奔而去,跑在了我前头,想来是去通报嫦娥了。   可以想见,在我离开的百余年里,这道门每天都在等我,嫦娥每天都在等我。我脚步再不踌躇,绕过前庭门廊,抬眼处,但见嫦娥素裙浅笑,与我在记忆里无数次怀想的,一般无二。   我喉头哽咽,她笑中含泪。当我们相拥,那手臂环绕的,是整个世界。当我们接吻,那唇舌交缠的,是亘古永恒。   “嫦儿,我对不住你。”   “哦?”   “我明知那是你的使命,却怀疑你对后羿动情。”说得明明白白,毫不回避,“这件事,是最令你伤心的。”   “竟然长进了呢。”语带一丝嘲讽,却表示了承认。   “我保证,以后都相信你,听你的话,绝不再乱来。”一字一句,郑重地说。   “你保证得了么?”似笑非笑,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一切。   “当然,从现在起,不管你说什么,我全都相信,叫我做什么,我全都听从。”信誓旦旦。   “原来还是这么蠢。”叹息一声,雨过天复晴。   “哼~再怎么嫌弃我,你也甩不掉了。”手臂挽在一处,缠得比结绳的线还紧。   “可不是,倘若甩了你,你哭起鼻子来,众人必责我身为大姐姐,倒欺负一个小妹妹去。”她笑语轻快,又用手指刮我鼻头。   我不由蔫头耷耳,闷闷地道:“你果然介意这件事。”   她却对我附耳轻声道:“先前你带着固魂封印,形貌分明为地藏菩萨改造过,我看了几百年,越发不顺眼,每每怀念你旧时模样,如今竟是如了愿,我唯有欣喜,何来介意?”语意柔情含春,倒臊得我一通脸红,讷讷道:   “可我以后永远是这少女模样,你岂不觉得别扭?”   她闻言眸光闪动,唇角上扬,却作淡然语气道:“左右不过皮相罢了,我岂会当真在意?”   我密切关注了她的表情变化:“你为何偷乐?”   “我分明是心疼你,往后都要踮起脚尖才够得着了。”说时低头在我唇上印下一吻。   “唔……”我果然踮起脚尖,只顾追索那红唇,别事全不在心上了。   ☆、二四 为什么   穿过一处回廊时,我抬头望见太阴树枝桠自屋后斜刺而出,恍觉似曾相识,不由勾起一件旧事,“说起来,那天你设下幻境捉弄我,结果被我惹出一场大哭。还记得么?”   嫦娥稍一思索,点了点头。   “我一直不懂你为何而哭,现在才算明白了。”   “嗯?”   “那日我一番话,说的是倘若我一朝失去了你,将会怎般痛不欲生。却不知道五千多年前,你亲见我魂飞魄散,再深锁在这冰冷月宫,孤身悬望了五千年。你心中苦痛,岂是我所能设想?”字句出口,已觉椎心一般。   “哦。”她回了这一个音节,扭过头去。   这时我瞧着她清瘦的背影,懊悔不迭,自己心中越是感到亏欠,越不该说出这种话来,徒然惹她伤心。唉,可要怎么才能哄她开怀?我苦思半晌,突然灵机一动。如今我元神复原,理应能变回麒麟形态。这个法子过去一直很好使,不知如今还灵不灵?   我闭目定心,凝神一试,再睁眼时,已是麒麟形态。垂了头去蹭嫦娥的背,一边学那小兽儿一般呜呜低鸣。   嫦娥慢慢地回了头,眼角微红。乍一抬眼,当即惊了一跳。接着脸色柔和了下来,抬手轻抚我的头脸,又从颈背一直摸到尾巴,眼中渐渐泛起光彩。我十分驯顺地弓起前腿,矮下身子,示意她骑上来。   她坐上我的背,我迈着轻快步伐,俨然成了她的专属坐骑。   “等你以后自由了,我就载着你上天入地,遍览三界风光。”   “我无需谁来载,也能上天入地,遍览三界风光。”   “省些脚力也好嘛。”   “省了脚力,却费心力,不划算。”   “当年我们在人间看舞狮子,你说想看‘舞麒麟’,我当时年轻脸皮儿薄,没能如你的愿。今天舞给你看,好不好?”月宫地界不大,不多时已逛过一周。   “也好。”她应了声,我便止步,任她轻身跃下。   我虽模仿不来人间舞狮子,但我好歹是在百兽堆里混大,那些个跳跃翻滚打斗的技巧,都是熟习的。   于是一厢报幕,一厢动作,耍得十分卖力。   出场“猛虎下山”,张牙舞爪,摆尾腾空,稍一蓄力,一口气横翻数十个跟头,搅起旋风阵阵,接连不断。——结果掌声寥落,看来此招吃力不讨好。   定了定神,再一招“阿猴挽桃”,先作凌空攀爬,一跃数丈,再似站上枝梢,伸爪挽桃。收爪时施个幻术,掌中便现出一颗硕大晶莹的水蜜桃。却把桃子作蹴鞠,置于顶上,颠起数丈,再拱背接桃,任其顺背滑下,坠空时甩起尾巴梢儿一拍,那桃子复又飞起,我亦腾身跟随,待桃子飞至最高点,便张大了嘴巴啊呜一口,恰好将其吞下。——赢得一声击掌叫好,我心甚慰。   我吞了桃子,就势作张口喷火之状,以前喷出来是金焰熠熠,如今我元神融合了太阴之精,体质发生变化,便只能喷出阴寒之息了,于是这一招“狮王怒吼”,效果比预想的大打折扣。我当即转念,摧动寒气结成冰晶,造一道冰玉拱桥,再折身上行,自上而下,喷一道阴息拟水,水自桥下流过,烟笼寒水,曲折苍茫。造出这小桥流水之后,我翻身一跃,落在桥上时已然化回人形,坐在桥边,对嫦娥伸手相邀。她轻身飞来,与我挨肩并坐。   “客官看了‘舞麒麟’,可满意否?”经一番活筋动骨,犹觉有些亢奋。   “尚可入眼。”梨涡浅笑间,眉眼已舒展,“末了这小桥流水,也有几分诗意。”   我嘻嘻一笑:“跟你待得久了,我也学到几分风雅。”   “我倒想起一事,”她嘴角噙笑,歪头替我理过额前乱发,“记得蟠桃盛会那日,你说起宴上舞蹈,我便想到‘舞麒麟’一案,脱口说了句‘你舞给我看’。”   我稍一回想,讶然道:“我为了你这话,跑去跟织女学跳舞,想必是那固魂封印的缘故,导致我笨手拙脚的,学起来千辛万苦。原来却说的不是那个‘舞’,你这分明是坑了我。”说时十分委屈地抱住她的香肩撒娇。   “你素来大大咧咧,织女舞蹈精美细腻,你学不来也是正常,倒去怪那固魂封印。”她理直气壮,“再说我见你辛苦也说不必学了,谁知你坚决得很。”   我不与她辩,兀自叹道:“一觉百年之后,我先时学的那点皮毛,已忘了个七七八八。白费了一番辛苦。”   她觑了我一眼:“你果真想跳舞?”   我有些不好意思:“以前觉得舞蹈娘里娘气的,与我不合。近来却感觉自己越来越娘气了,与这些娘气的东西,也日渐脾胃相投起来。”   她闻言噗哧一笑:“霖儿这是长大了。”   被她一取笑,我更觉窘迫。谁知她携了我的手,带我落回地面,道:“往后我教你罢。”见我不大置信,又说:“我在此虚度五千年,总要想法子消磨时光,舞蹈便是其中一样。”   我不免惊讶:“可是这几百年里,你一直不曾显露。”   她轻轻道:“我原是自己消遣,并不跳给人看。”   我领会道:“你只跳给我看。”   她噙了笑:“今日教你一曲‘春莺啭’。”   带我回了绒毯铺地的室内。琵琶自奏,曲声袅袅。软舞柔曼,身叠影错。一曲终了,犹觉乱花迷眼,四肢百骸皆是酥的。只记得肌肤相亲的触感,哪还留心什么舞蹈动作。   “我瞧你,还是笨手笨脚的。”她又刮我鼻头。   “勤能补拙,多教几次就好了。”我涎着脸笑。   “只怕我没那耐性。”她走去斟茶。   “对别人或没有,对我却是有的。”我去抢她的茶喝。   “看来你吃定我了。”她再倒了一杯。   “当然。”我放下茶盅,评道:“这茶味道太淡。”   这时有个侍女在门外探头,嫦娥招手叫她进来,听那侍女附耳说了些什么,嫦娥点点头。   “什么事?”我好奇道。   “你的事。”   “诶?”我犹不解,却见进门来一道熟悉身影,这不是小荷儿么?   “婢子听荷,见过月神。”小荷儿先对嫦娥行礼,又转头看我,看了半晌,犹疑不决道:“见过这位仙子。”   这才百年而已,小荷儿竟已将我忘了么?我不由一阵心寒,干脆扭头不理她。   却听嫦娥道:“这位仙子,正是你家仙子。”   小荷儿闻言,凑到我面前,低声絮叨:“这脸型和嘴巴,是像我家仙子,鼻子和眼睛却不像。传言仙子是青帝的女儿,从这眼睛来看,难道是真的?大家只知道仙子遇到劫数,守着仙霖居等了一百多年,今天听到流言说仙子回来了,大家不知是真是假,派我来月宫打探消息。没想到竟是真的!仙子~~你真的回来了~~”   我先被她一番品评,有些不耐,末了听她真情流露,便知是自己误会了,“原来小荷儿是记得我的。”   “大家都在等仙子,怎么会不记得?”小荷儿扯着我的衣袖。   “可你方才竟认不出我。”我不由扁扁嘴。   小荷儿瞪大了眼睛,“仙子你变化这样大,叫我如何认?我虽觉得有些像,也不敢确定呀。”   “变化很大么?”我若有所思,“月宫门前的卫士可是一眼就认出我来了。”   “那是因为他们已看过你旧时画像。”嫦娥淡淡地接口。   “原来如此。”我深受感动道:“你这般考虑周到,只为早一刻与我团聚。”   “我不过是怕他们拦了你,你要着急发火。”嫦娥眸光流转。   我只管痴痴地瞧着她。   “阿荷,你先回去通个消息,你家仙子随后便回。”嫦娥却对小荷儿道。   我想起这一茬来,回头对小荷儿点点头,“你先去罢。”   小荷儿告退而去。   我又跟嫦娥腻了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回了仙霖居。   丫头们一拥而上,绕着我围成一团,我一眼看过去,只觉熟悉得很,顺眼得很。尤其当吹雪端出各色点心,我马上涎水横流,食指大动,一边吃,一边听她们唧唧喳喳,汇报这百年间的情形。说来倒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大的事,还是担心我还会不会回来,王母会不会把仙霖居裁撤了,把她们重新分配。   又七嘴八舌地问我:“仙子当年出了什么事?”“仙子为何变了形貌?”“仙子真是青帝的女儿吗?”“真是右判官崔珺打伤了仙子吗?”   我答道:“仙子我当年中了崔珺的计,可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害我。至于皮相,先前我身上有道封印,如今封印已去,便现了本来面貌。对,青帝是我亲妈。”   于是继续七嘴八舌:“传言又说,在很久很久以前青帝是有个女儿的,那仙子岂非是个老神仙了?”“传言还说,仙子在前世与右判官崔珺相爱,今生移情别恋,崔判官才因爱生恨。”“传言说的是,右判官爱上了青帝,才要除去仙子。”“不对,是青帝爱上了崔珺,所以女儿离家出走。”“分明是崔判官爱上了月神,月神却只爱我家仙子,崔判官才因妒生恨。”   她们越说越离谱,我不免火气上涌,阴森森道:“看来你们都比我知道的多。”   她们这才住了口,各各瞧着我,眼神无辜得很,仿佛在说,“我们只是想帮仙子弄清楚,崔判官为何要害仙子。”   我叹了一声,摆手道:“散了罢,要嚼舌根子,也到别处嚼去。”   她们应声四散。   唉,一群没良心的。我叹息着来到我的老葡萄架下,坐在我的老藤椅上,心中萦绕不去的是,崔珺究竟为什么要害我?   我正沉思间,却见一坛酒在眼前晃悠,我快手夺过酒坛,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麻姑~”   她伸手便在我脸上乱摸乱捏:“好侄儿~~我都快认不出你了。唉,这百多年里,我没了你这个好酒友,好徒弟,好侄儿,别提多寂寞了。”   我失笑道:“今天总算有人说想我了。”   麻姑转着水灵灵大眼睛:“我说想你了吗?我没说想你了呀。我只是说自己寂寞了。”   我悲伤扶额:“唉,果然并没有人想我。”   她拍开那坛酒,又从袖子里掏出许多酒杯,“这坛酒啊,是你出事那年,你家丫头们摘了你这藤上葡萄,送到我那里,叫我酿起来,说等你回来的时候,咱们就用这坛酒来庆祝。”   她把酒杯摆开斟酒,我数了一数,共有十二杯。我瞧着又聚起来的八个丫头,再加上麻姑和我,也只有十人。这时丫头们分开一条道,一袭七彩华服迤逦而来,原来是梦神,跟在她身后含笑温婉,却是麻姑家的素女。   “小霖子,你这般水灵娇嫩,岂非是回炉重造了一回?”梦姐姐一开口,毒舌依旧。   “是啊。”我含笑点头,又对她作上下打量,末了道:“要我看,梦姐姐不妨也回炉重造一回?”   “我同意了,就怕这颈子不同意,整日里仰挺着,岂不酸累得紧?”   我正思考怎么反击,这时麻姑道:“光斗嘴有什么意思,都拿起酒杯~来~大家举杯~庆祝霖仙归来无恙~”   梦姐姐,麻姑,素女,丫头们,各对我举起酒杯,我从每个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感到分外满足熨帖,大家一起干杯,“庆祝霖仙归来无恙~”   酒过数巡之后,便只剩下我和麻姑了。借着微醺醉意,我将心事说了出来:“你说那个崔珺,她为什么针对我?我和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   “你问我啊?不如去问你的娘亲青帝去。来~再干~”麻姑已有些醉眼朦胧,看这情形似乎也有心事。   她这话没头没尾的,我追问道:“你是说我娘知道?”   麻姑摇摇头:“你娘知不知道,我哪儿知道?就说崔右判和你娘,八成有些干系。风言风语不说,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打了个酒嗝,继续道:“那什么,崔右判当时重伤了你,明目张胆,就在这堂堂天界,玉帝王母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违犯天规,万一你命不好,当时就给她弄死了,王母不叫她抵命,我也要给你寻仇!听说她也没下杀手,但把你伤得那般重,至少也得在天牢里关她个千八百年的吧?王母本来是要惩处她,谁知道你那娘亲反倒替她说情,结果愣是一点儿没受罚。你这娘,是亲生的么?”   原来还有这段隐情,我只觉麻姑的话,句句在理。那崔珺伤我之痛历历在心,阿娘非但不替我作主,反倒替她脱罪?阿娘怎能不心疼我,反把胳膊肘拐向外人?   这酒我已喝不下去,撇下了麻姑,回西岛要找阿娘问个清楚。却发现阿娘不在,听尧姐姐的口风,或是去了冥界。阿娘为何去冥界,与那崔珺有关么?也罢,我就去冥界,把和崔珺的帐,一并算清楚。   ☆、外篇 判官和帝君(一) 作者有话要说:  警告:外篇《判官和帝君》有一些成人向设定和暗示(并无露骨的h描写),小纯情们请慎入   引子   神仙二字常常并举,细究起来,却有不同。天地初分之时,“神”随天地而生,然后分三界,然后有“仙灵妖凡”。三界历经数十变劫,“仙灵妖凡”皆随劫生灭,长存者唯“神”而已。   “神”为数极少,扳一扳手指就能数得清,但地位超然,一概尊为上神。“仙”为数众多,以品阶而论,有上仙、中仙、下仙之别。又以分居三界,各称天仙,地仙和鬼仙。   其中鬼仙居于冥界,由一位阎君上神统率,以接引生魂,评判功过,送转轮回为天职。阎君之下,又有左右两位判官,依其职责之分,有“左判生死,右判功过”之说。再往下有孟婆掌三世记忆,黑白无常管牵引亡魂,牛头马面执冥狱刑罚,林林总总,鬼官鬼差鬼卒们,有万千之众。   就说这万千之众,全是阎君属下,但你若随手抓住一名鬼卒,问他最怕的是哪一位?十有八九,答案却是——右判官崔珺。   右判官的可怕,先时还只是判事刚正,御下严苛,作风雷厉风行,众鬼有敬畏之意。到了后来,却是性情大变,喜怒无常起来,众鬼动辄得咎,转眼间重责加身,避之唯恐不及。   对于右判官的性情大变,冥府八卦界,也有过不少猜想,所有的猜想,都围绕着同一个关键词——青帝上神。最为甚嚣尘上者,说右判官被青帝始乱终弃了。   所谓无风不起浪,这一仙一神的故事,却要从数千年前说起,往细了说,是大约五千五百年前。   大约五千五百年前。某一日。   那日崔珺伏在案后办公。端腰危坐的瘦削女子,着一身洗练的玄色公服,上至发冠,下至靴袜,尽是板板正正,一丝不苟的。说起来,自从正式上任,也快一个月了吧。她从左手边厚厚几摞公文中又拿起一本,不着痕迹地吁了一口气,心里默默地数了数日子,淡粉色的薄唇轻轻抿了抿,便继续展开手中的公文,一页页仔细读下去。   未多时,她觉察外头有些不大寻常的动静,但是定了定神,仍旧读自己的公文。   过了好一会子,外头的动静仍不平息,她停下来想了一想,心说,倘或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总不能继续不闻不问。便抬起头来,对门首侍立的小官招了招手,侍官便恭恭敬敬地走上来施了个礼。   “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这样大动静?”她不紧不慢地吩咐,十分注意地保持着长官该有的从容与威严。   既派了去打听的,接下来总该安心看公文了,她虽是这么想,心里却有些心猿意马了。毕竟已连续看了几个时辰的公文,她早已看得发闷,却又不好随意撂下工作出门去散心。既然身居高位,总得显出老成持重,才能建立起威信。这是她给自己的告诫。   打听的侍官回来了。   她极力掩饰着心中那份期待——期待着能暂时放下这一大堆公文的理由。   “禀右判大人,”侍官垂了头回说,“外间动静,概因青玄帝君有要紧急事请托地藏菩萨,仓促驾临一事。”   “哦?”她不免吃了一惊。那些养尊处优的天界仙神们,多不屑于涉足这幽暗地底之冥界,这一回却以帝君之尊,不请自来,想必是极要紧之事了。   “是的,青帝上神正与地藏菩萨晤谈。”侍官回答,踌躇了一番,又说道:“许多人等在沿途,期待能瞻仰一回青帝上神的仙颜。都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说完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崔珺自然懂了,这个小侍官的心思,必也是不想错过这个围观天界上神的机会。瞧着小侍官单纯雀跃的眼神,她有些不忍拒绝。但她再环顾一周,一众属吏侍官卫卒们,又有哪一个,不是隐隐期待而雀跃地瞧着她,难道还给所有人放个大假不成?那自然不可能。既然不可能给所有人放假,自也不可能只给一人放假,她只能叫这个小侍官失望了,也只能叫自己失望了。   于是崔珺带领整个功过司,在地府各处纷纷攘攘的情况下,硬是埋头工作到准点才下班。最后,崔珺在一众夹杂着埋怨与敬畏的眼光中,走出了官署。   官署外,已是一片沉寂。崔珺伸展了伸展四肢,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格外潮湿些,各处走动的新魂旧鬼,鬼差鬼卒们,也少了大半,显得静寂而荒凉。这便是冥界的夜。   她还并不急着归家。一路只是随意散漫地走着,也不管是否进了岔路,绕了远。   崔珺却不知。在这枝枝叉叉的幽暗小路的另一头,另一位怀了不同心情却是同样无眠的——帝君,也同样随意散漫地走着,并不在意路的尽头是哪里。   青玄帝君,在路的另一头,怔怔地望着浩瀚无垠的花海,一片殷红的海,错眼间仿佛如血,血海,今日她亲见幻成了血海,是自己的血脉,还未成年的女儿——面对骨肉分离的痛楚时,九天之上的上神,也与任何凡尘俗世中的母亲一样,被悲伤侵蚀得脆弱不堪、不知所措。   今日一切种种,发生得太快,她是个仓惶而受伤的野兽,到如今万籁俱寂时,她才有工夫独自舔舐伤口。   在九阳冲击之下,霖儿魂飞魄散,即便有地藏为她修补残魂,也需数千年之久。“一线生机,数千光阴。”这是她不得不接受的结果。她们母子相处的缘份,至今也不过千余年,如今看来,待女儿复苏之日,分离的时日就要数倍于相处的时日了。   “真是个失败的母亲啊。”她低低叹气。   彼岸花丛,忘川河畔,一抹孤魂踽踽而行,兀自掬泪——这是当崔珺漫步而至时,看在眼里的景象。在青帝为了躲避众多围观之士,而使法掩饰之下,右判显然未能洞破其身份。   忘川之畔,向来不乏因流连过往而不愿轮回的鬼魂。且放她这一夜吧,崔珺心说,明日自有鬼差来收拾。   四顾之下,说不尽的空旷寂寞,崔珺不自觉地,朝那“鬼魂”走近了些,轻轻开口,声音刻意地柔和着,说:“放不下?”   “鬼魂”并不回头看一眼崔珺,兀自摇了摇头:“若是有个极其愚蠢又任性的女儿,撇也撇不开,放又放到哪里去?”语气倒不似崔珺想象中的哀戚。   崔珺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俗语云,‘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不定她另有造化,是你想不到的呢。”   “鬼魂”叹了一口气:“她今日这一番造化,已是我想不到的了。日后再有什么,哎,我也不敢想了。凡人爱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今日我才算懂了。”   崔珺不知她所云何事,却也并不多问,魂魄之流连不去,自然都有其牵挂难舍的因由。便点点头,又说:“为人父母者,操不尽儿女的心,甚至到了临终时刻,撒了最后一口气,有些人也仍旧放不下。”她有意点醒这位——在她看来——不知自己已经身故还在为女儿操心的可怜母亲。   “鬼魂”闻言,唉唉地连声叹气:“母与子之间,果是孽缘了。”   崔珺为这“孽缘”的说法有些吃惊,半晌才想出反驳:“超越了生死界限的牵挂,若说是孽缘,那怎么样才算是‘好缘’呢?”   对于崔珺的反问,“鬼魂”回答得轻描淡写:“好聚好散,方是‘好缘’。”   崔珺不由哑然失笑:“这位夫人,你既知好聚好散的道理,又为何不能放下对女儿的牵挂,好生轮回转世?”   “鬼魂”反奇道:“我为何要轮回转世?”   崔珺耐心道:“你可知此地是何处?”   “鬼魂”不假思索:“冥界,忘川。”   崔珺继续道:“你既已知道,又如何不明白人死了要轮回转世的道理?”   “鬼魂”好笑道:“我自然明白人死了要轮回转世的道理。”   崔珺只好说破:“那你就该放下对女儿的牵挂,好生进入轮回。”   这时“鬼魂”方才恍然大悟了一般,说道:“原来如此。”   崔珺闻言有几分宽慰,心说,这个痴痴愣愣的女鬼,总算是悟了。却不料那“鬼魂”继续道:“小判官把本君当作孤魂野鬼了。”   崔珺一惊,结巴道:“你、你——”   “鬼魂”这时转过了头,与崔珺面对着面,带了几分调侃,说道:“小判官看仔细了,本君不是孤魂野鬼。”   崔珺有些发愣,但是很听话地,将面前这张脸,看得十分仔细。   与崔珺自己玲珑瘦削的面庞不同,这张脸的面颊有点肉肉的,鼻翼英挺,丹唇饱满,下颌微有棱角,眉尾张扬斜飞,一双碧眸如古潭一般,映出丝绸般柔泽的长睫毛。   “美而不艳,秀而不妖,英气天成。”崔珺在心里下了结论,同时亦已猜出其身份。   至此,崔珺有些着慌,可是慌也没用,只得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诚惶诚恐:“小仙愚昧,未识上神,请恕失仪之罪。”   青帝抬手抚过崔珺白皙滑腻的脸颊,轻飘飘说了一句:“怪不得你。”   崔珺未料上神有此一举,一时惊呆,未能躲闪,现在只觉面上发烫,不知该作何感想。   青帝不以为意,只淡淡地说:“本君也该回去了,你我有缘,必有再会。”   崔珺唯唯恭立,再抬眼时,面前已是空空。于是兀自摇了摇头,负手反身归去,今夜之事,尽数抛诸脑后。   这是判官和帝君的初遇。   ☆、外篇 判官和帝君(二)   转眼七百余年过去,崔珺在右判官的任上,早已驾轻就熟,有独当一面之风。   但是青帝当年的“再会”之言,至今未曾兑现。   并不是说她崔珺时刻惦记着与那位轻佻的帝君再会,只不过在工作闲暇,无聊之时,偶尔想起,不免有恍然如梦之感。   何况那位帝君的女儿一直寄在地藏菩萨处养魂,倒是七百余年,也不来看望一回么。   崔珺心下这般想着,揉了揉眼角,继续伏案批阅公文。   这公文中,却有一处引起了她的注意。某郡某县某村,某人寿数七十八,合该于昨日寿终正寝。勾魂使者却未能按时收魂,反报请为之延寿七十二年,更怪的是,左判官已经批复同意。她翻查功过簿,却找不到此人前世积了什么福气,今生做了什么功德,能得到如此法外延寿。   莫非左判官徇私?她指敲书案,有些烦闷地猜想。于是调出从勾魂使者,到白无常,再到左判官,一路上的公文副本,一本本仔细查看。总算在勾魂使者最初的报告中,找到了线索——在延寿理由一栏下,写的是“青鳞”二字。   “青鳞”二字是何意?崔珺并不知道。但也找不到别的线索,想来答案就在此处。因此她派人把那位勾魂使者召来,亲自问询他。   勾魂使者给出的答案令崔珺松了一口气,左判并没有徇私。这个答案却也令崔珺提起一颗心。原来这“青鳞”二字,指的是青色鳞片——来自青玄帝君原身麒麟的鳞片。那个凡人之所以能获得延寿,是因为青帝曾蒙其恩惠,并以青鳞为报,许以长寿。   堂堂帝君,怎会受区区凡人之恩?崔珺有点好奇。说起来,她任右判以来,鲜少到人间走动,倒不如今次到那凡人的村子瞧一眼,顺便也看一看人间的景况。   打定了主意,她先到阎君处报了个备,再回司里安排好工作,便轻装简行,径往人间而去。   那个村子叫做萍水村,是个地处僻远依山傍水的乡村。村口磨盘边,一群扎着朝天髻的小孩子在嬉游戏闹,不远处一棵百年老榆树下,坐了几位落齿的白发老者,彼此谈笑说乐。村中房屋整葺,鸡犬相闻,年壮的青年与妇女们,各各在村外田间劳作,好一个安乐有福的村庄。   崔珺作布衣书生打扮,持一把素面折扇,漫行而至村中,村人皆当她是山中游客,并不为怪。   她也不问路打听,直接就到村南某家,房屋格外高大宽广的,到他大门前叩门。启门的是个扎团子髻的小女孩,领客人进了堂屋。   从侧屋走出一个面容姣好,看上去不过四十余岁的妇人,迎上前来,与客人问好让座。崔珺仔细端详这名女子,心中算道,此女实应百岁有余,却保持得此般容貌,着实不寻常。   那妇人又端茶倒水的,说:“乡野粗茶,给客人解解渴。”   崔珺只问:“男主可在?”   那妇人低眉顺眼地说:“老头子才刚从一场大病里好转,在里屋将养,不好见客,失礼了。”   崔珺便起身道:“我去瞧瞧。”不顾女子阻拦,径直进了里屋。   床上卧着一个华发老者,闭了目养神,给崔珺这一闯才睁开了眼,撑起了身。   崔珺断定使用青鳞者就是此人,直捷了当道:“你那青鳞如何得来?”   老人和妇人皆吃了一惊,不敢答话。   崔珺见两人惊慌,有意安抚道:“我是那勾魂使者的长官,知你延寿一事,来此是为核查此事前因后果。你们只需老实交待,我不会作难二位。”说到这里着意瞧了那妇人几眼。   两人听了崔珺之言,不敢有所推托隐瞒。便老老实实,将前情一概诉说。   原来那青鳞却是老人祖上所传。老人的先祖是个行脚医生,曾于深山中采药之时,偶然为一名受伤的女子止了血,那女子便以一枚青色鳞片相赠。后来行脚医在萍水村安居下来,便将那片青鳞埋入房基之下,意在护佑子孙。算来距今已有三百余年。   那妇人原是修道之士,数十年前偶经此地,察觉青鳞瑞气,便欲设法得之,故而主动结交拥有青鳞祖屋的青年。所谓天意难料,结果女修士竟与青年作假成真,双双坠入情网,成就一段良缘。青年活到七十八岁上,寿数将尽。夫妇为求相守,故将青鳞取出,才有此延寿一案。   那位帝君竟曾落魄到需要凡人的救助么?这是崔珺听故事的感想。   不过三百年前的雪泥鸿爪,到如今已无迹可寻了。崔珺心下释然,也不多作停留,就此离开萍水村,朝官道而去。   崔珺随兴而行,已辗转人间十余日,凭着仙神之能,或缩地或飞天,总之不费什么脚程,是以虽才十余日,已将中土神州看了个大略。   这样一路看过,她却感到无甚趣味。左不过山水稼穑,右不过人情百态,所有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到头来不过落在那地府籍册上,密密斑斑的墨迹罢了。   这日她落脚于广陵城下一座小县城,在茶馆的二楼靠窗而坐,静观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街角太阳底下,一个跛足的乞丐,懒洋洋地捉虱子,一边和旁边挑柴的樵夫闲磕牙。这本无甚稀奇。若不是乞丐一句话,也不会引起五丈开外崔珺的关注。   那乞丐一句话,说的却是什么?   当时乞丐伸手在身上胡乱地搓着,边问樵夫:“广陵城里秋香阁,听说过?”   樵夫嘿嘿一笑:“谁不知道?秋香阁的娘儿们,比那天上的仙女儿都金贵。”   乞丐也跟着笑,又挤眉弄眼的,故作神秘状,“你还别说,那些娘儿们,指不定就是仙女儿变的。”   樵夫把头摆成了波浪鼓,“别胡诌诌,给玉皇大帝听着了,治你个谤仙的罪名。”   乞丐歪着嘴笑,笑出一脸高深,“嘿——不是俺谤仙,你去广陵城里问问,一到了晚上,秋香阁上异光华彩,都是祥瑞气象。满城里老老少少几十万口人,全瞧见了,这还能眼错?”   樵夫伸着舌头,一脸不可置信,只听乞丐又说:“郡里的太守听说,派了大师来瞧,说是瞧出个‘瑞在麒麟’来,上报了朝廷,说是上天称赞陛下有个‘仁德之治’,陛下一高兴,给太守、县长都升了官。一个秋香阁闹出恁大动静,可不是仙女儿变的?”   乞丐一口气说完,方从怀里掏出个豆大的虱子来,嘎吱一下子摁死了,放在食指上一弹,飞出大半米远。   樵夫边听边琢磨,到最后连连点头,已十分的信服了,啧啧地感叹着。   引起崔珺关注的,便是这“瑞在麒麟”四字。   为了这四个字,她已决意马上到广陵城去。   广陵城是个奢靡繁华的都市,秋香阁是城中诸多勾栏妓|院中,最大最有名的一家。客如流水,即使白昼里也往来不绝。   崔珺是穷书生打扮,所以未及门槛,已被拦下。那跑堂的见人使色,只说:“公子请别家去。”即有一名壮汉推推搡搡,把她挡回街上。   崔珺怒而不发,使了个隐身术,径直而入。   大堂却是窗明几净的,缈缈丝竹,袅袅香炉,反勾陈出些许雅趣。非是想像中的活色生香肉|欲横流景象。   崔珺隐着身形,穿行在层层叠叠迷宫一般,星罗棋布的大小房间与院落,她有一种感觉,在这迷宫深处,必有什么躲藏着,不愿被她发现。   她穿越众多房间找了很久,也看了许多不想看的风景,却毫无所获。她简直找得有些累了,就随便进了一间空房,偷了后厨刚泡的龙井,坐下来喝茶润润嗓。   她慢慢地呷着温茶,那一路看到的许多情|色画面,不自觉地开始在眼前回放,当时犹不觉,现在回想倒有些脸庞发烧不好意思起来。   她闭目把这些污秽画面驱出神识,理了理思绪,心说,这样一通混找,无甚效用。那乞丐既说异象现于夜间,不妨等他一等,到了夜里,那“祥瑞”自会现形。   打定了主意,就在此趺坐歇憩,直候至夜色降临。   夜色愈深,她忽从座中惊起。“祥瑞”来了。   这一回她不再穿门入户,只循着特异的灵息,便轻轻松松,寻至一间房外。   果真到了最后一步,她倒踌躇起来。这房间里,或许便是那位帝君,当然,也或许并不是。   她定了定神,又给自己上了一重隐身术,准备穿门而入。可是一抬脚,触到的却是坚实的门扉——禁制结界。好吧,就说不会那么简单。   她试了又试,断定这道禁制,自己是破不了的。于是她就守在门外等了一夜。   一夜过后,门被轻轻开启。禁制随之消失。   崔珺跺了跺站麻了的双脚,探身进入。未在意那些个鱼贯离去的秋香阁小娘子。   只见杯盘酒盏狼藉各处,瑶琴瑟琶七倒八歪,在影影绰绰的纱帐深处,隐约有一道身形斜卧榻上。崔珺小心翼翼地穿过纱帐,走近床榻。   她立在床前,床上之人四肢乱放,安然熟睡。这是她记忆中那张脸——面颊上有点肉,鼻翼英挺,丹唇饱满,下颌微有棱角,眉尾张扬斜飞——青玄帝君。   睡姿倒像个孩子,崔珺暗自吐槽。努力不去看那褪至半腰的锦被之上,随意披散的青丝之下,半遮犹漏的雪脯乳酪——可是眼睛根本不听话。   崔珺感到口干舌噪,心跳如雷。   崔珺决绝地转过身去。   崔珺离开了房间。   崔珺徘徊在房外。   崔珺继续徘徊在房外。   崔珺仍旧徘徊在房外。   崔珺徘徊在房外九百九十九遍。   青帝醒了。   崔珺发觉青帝醒了。   崔珺披着两重隐身咒,下半身留在门外,上半身探进门内——偷窥。   青帝懒懒地起床更衣,一边对了门口,“来都来了,不进来吗?”   崔珺在门槛上绊了一脚,慢慢吞吞地挪着步子。   青帝仍披散着发,对崔珺微微一笑:“劳你替我梳个头?”   崔珺呆呆地点了点头。拿起玉骨的梳,抚着如缎的发。开口之前差点咬掉舌头:   “君上要什么发型?”   青帝睨了崔珺一眼,拖长了调子:   “随——便——”   崔珺几乎失手丢了梳子,同时患上结巴之症:   “用、不用发冠?”   青帝弯了弯唇:   “都好。”   于是崔珺不敢再开口。   ☆、外篇 判官和帝君(三)   崔珺头昏脑热地,手忙脚乱地,为青帝梳起了头,等她自己反应过来,已经梳好了——把所有头发收在脑后绾起一个滚圆的髻——这时她总算想起,自己并没有修过“梳头”这门课,作为一个从地府来的土包子,女仙之间所流行的繁复华丽的诸多发式,她是一概不通。   思及此,崔珺眉头深锁,不由地住了手。   青帝从镜中见此情状,悠悠地说:“这个发式,配此巾才好。”轻指一勾,从空气中勾出个两角飘飘的逍遥巾。   崔珺忙伸手接了逍遥巾,包起发髻,系好飘带,整理齐备。   青帝起身照镜,说着:“衣裳也要换一身。”打了个响指,身上绵绣罗衫已换作深衣儒服。   于是振袖转身,笑盈盈对崔珺道:“本君也是个儒士了。”   这个“也”字,显然是指崔珺已先作了儒生打扮,她这是后起的模仿。   崔珺讷讷点头,心中暗道,帝君作此装扮,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当真丰神俊雅,潇洒之极。更难以启齿的是,她竟觉帝君容颜仪态,时有媚色流露,妖娆醉人,有如暗香扑鼻,这样一身素雅,反将那丝丝妩媚衬托得纤毫毕现、淋漓尽致。   ——这必是不小心瞧了那雪脯乳酪的后果。她咬着下唇,懊悔不已。   青帝眼看娇滴滴的小判官,今日又添几分憨态,不由地更加怜爱,语气也愈发亲善,说道:“你这一来,并不为风月之事。只不知是为公事,还是为本君?”   崔珺莫名心虚,慌不择言:“小仙怎就不能为风月之事?”   青帝便顺了她的话说:“既是为风月之事,本君这本花名册赠你——”即从袖中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崔珺。   “这里每个姑娘的形容身段、性格风情、艺术才华、特殊服务等等,一条条列得很清楚,还可以逆向检索,能帮你省去不少与那老鸨磨嘴皮子、挑来拣去的工夫。”   崔珺面红耳赤地盯着递过来的花名册,犹豫着要不要接。   青帝见她犹豫,“噫”了一声,说:“莫非你好的是男色?那就来错地方了,这秋香阁里只有姑娘。”   崔珺急忙摇头,说:“我、我才不好男色。”又仿佛为了证明此话的信服力,十分果决地抽走了那本花名册。   青帝微微一笑:“本君亦可与你指名推荐几位。”   “不、不必了。”崔珺把花名册攥得死死的。   “那——你急吗?”青帝问得真诚。   “什么?”崔珺不明所以。   “你要办的风月之事,急也不急?”青帝真诚地解释。   “不不、不急。”崔珺猛摇头。   “那就陪我出去散散步,好不好?”青帝瞧着小判官水润微红的俏脸。   “好。”崔珺不由得低下头。花名册已悄然收起。   “走吧。”青帝捉住崔珺衣角,下一瞬两人周围已换了风景。   苍穹下是空旷无际的原野,猎猎的风声呼啸而过,极目所望,只有些飞鸟走兽,不见半处人烟。   “这是哪里?”崔珺脱口问道。   “我也不知。”青帝随口而答,见小判官面露困惑,又说:“你想知道,咱们把土地叫出来问一问。”   崔珺忙摇手,说:“不用不用。”心说,这是什么地方,确实无关紧要。   “这里多么清静。”青帝话未说完,人已仰面躺在了地上,张开四肢,半闭双目。   崔珺不由笑道:“小仙本以为君上是来散步的。”一边在青帝身畔坐了下来。   “倒不如说是散心。”青帝回答,语气是轻松闲适的,又说:“你也躺,咱们聊闲天。”   崔珺应声果然躺下,却说:“君上想要清静,却又把我带来,岂不自相矛盾?”   青帝轻声一笑,“我想要清静,又不耐寂寞,所以把你带来。”   崔珺低声说:“君上夜夜笙歌,还会寂寞?”   青帝反倒叹了一口气,“就是夜夜笙歌,才更寂寞。”   崔珺闻言,忍不住讥讽道:“君上把自己说得十分可怜。”   青帝对那讥讽毫不在意,故作反驳道:“本君并没有十分可怜,但也确实有些可怜。”   崔珺忍俊不禁:“所谓‘胳膊扭不过大腿’,小仙又怎么辩得过君上?”   青帝也笑了:“这话听着顺耳。”   两人一时无话,听了一会儿风声。   “其实,我不是为了风月之事。”崔珺突然开口,有点儿不好意思。   青帝故作惊讶:“好你个小判官,拐走了本君的花名册。”   崔珺歉然道:“我马上还。”开始在袖子里翻找。   青帝开怀一笑:“逗你的,花名册你留作纪念吧。”又补了一句:“那可是本君亲手所撰。”   既是亲手所撰,自然对每个姑娘都熟稔于心,那秋香阁甚大,那本花名册亦不薄,这位帝君,也太——太沉迷|色|欲了。即便是上神帝君,若是一味纵|欲而不加节制,只怕有害于修为。把修为虚耗在这种事情上,又哪像个帝君该有的样子。崔珺心下暗暗感叹,却又无从说起。终于决定继续先前的话头,说:   “小仙之所以来人间,起因是发现有个凡人凭一枚青鳞延长了数十年寿命。”   青帝只懒懒地说:“是吗?”   “小仙经查访而知,君上在三百年前曾受一名凡人救助。想必当时修为大损,伤势极重。”   青帝并不反驳,可见是默认了。   崔珺便继续道:“小仙揣度,仅仅三百年时间,或许足以使伤势痊愈,却不足以使修为恢复。”   青帝语气轻松:“小判官十分聪明,说得不错。”   崔珺忍不住道:“既是如此,君上就该修心养性,而不是纵|欲无度。”   对于崔珺的耿直进言,青帝是有些讶异的,这个小判官,竟是真心地关心自己么。口中却只是淡淡地说:“本君心里有数。”   崔珺待要再说,青帝却抬手制止。   崔珺只得沉默。两人一时无话,过耳只有风声。   “我那青鳞倒隔了三百年才用上。”青帝主动开口,没话找话。   “这里头却有个故事。”崔珺回应。   “你说。”青帝兴味盎然。   于是崔珺把先前萍水村女修士和青年的故事讲了一遍。   “是个情深义重的好故事。”青帝啧啧称赞。   “三百年前,君上却是为何受伤?”崔珺适时发问。   青帝沉吟了一会儿,慢吞吞道:“实在那几个妖崽子太阴毒了,不然本君岂会着了他们的道。”   “什么妖崽子?”崔珺追问。   青帝扁扁嘴,“天庭决意封锁妖界之后,众妖多有不服,大大小小动乱了很多次,本君全都一一摆平。谁知有几个最顽固的妖崽子佯作顺从,却深谋机巧,全部拼上身家性命,给我设了个大套儿,当封锁顺利完成之际,本君一时放松,就中了他们的套儿。好在本君的命硬实得很,不过伤得重了些。”   崔珺深知要维护好帝君的尊严与骄傲,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是个怎样的套儿?”   青帝面上闪现一丝痛苦之色,冷哼了一声:“那几只妖崽子暗自布好了血阵,决意以血为咒,以命为誓,拼尽修为命力,要置本君于死地,本君大意入了阵,再逃出时,就只剩小半条命了。”   崔珺心中暗道,帝君身为百兽之主,亦是众妖之主,却被妖族如此怀恨,如此背叛,恐怕那伤口不止在身上,亦在心上。面上却硬撑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直让人更为她心疼不已。崔珺这般思来想去,一时竟也无话可说。   青帝却转着另一种心思。当年她逃出血阵之时,身上仍带着一道血咒。反叛妖崽子中的两位,狐族首领和蛇族首领,各以其族内千万年的血脉传承——狐之媚,蛇之淫——合作制造出的玩意儿。   血咒的效果自然也体现出这两族的特色来,在血咒最强大的时候,青帝不过是个情|欲机器,时时刻刻沉迷于情|事之中不可自拔,由于纵|欲过度,根基受损,修为不进反退,再次陷入危急。此时幸亏有好友东华帝君相助,才稍稍制住那恶毒的咒术。到如今,她与那血咒斗智斗勇三百余年,方能把发作时间控制在夜间五个时辰,修为也有所恢复。   其实此前她与东华已经找到了解除血咒的方法——杀尽狐蛇两族后裔,这也是唯一的方法,因为血咒是与两族血脉相连的。但青帝自然不可能为了一道要不了命的咒术,就拿两大妖族千百性命开玩笑。   于是她对那道血咒日益地安之若素了。再者,她渐渐变强,血咒渐渐变弱,她自信有一天能完全制服它。   话虽是这么说,青帝对此事却没有其声称的那么豁达。她知道此事不可能完全瞒下来,但是血咒的部分,除了她自己与东华之外,绝不能让第三人知道。毕竟风流好色是一回事,对情|欲失去控制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好歹是一尊上神,还是要脸面的。这自然是自欺欺人之举,但谁又能否认,有时候连上神帝君,也需要一点自我催眠来度过每一天呢。   ☆、外篇 判官和帝君(四)   当时青帝一心想转移话题,又想转得熨贴自然,不动声色,其实是多虑了。因为崔珺自觉戳到了帝君的痛处,心内千回百转的,也是极力地想找些别的话说。两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小判官——”   “君上的女儿——”   两人相视一笑,青帝心想我是上神,要礼让后辈,崔珺心说,我是小辈,该让帝君先说。于是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青帝先开了口:   “小判官是喜欢人多些,还是喜欢鬼多些?”   崔珺心说,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口中应道:“人和鬼,不都是一回事?”   青帝道:“此话怎讲?”   崔珺很笃定地答道:“人死为鬼,鬼生为人,只是同一魂魄的轮回往复,又有什么不同?”   青帝失笑:“如此想来,你必是个不通人情的铁面小判官。”   崔珺捍卫自己:“判官何须通人情?”   青帝道:“你说的甚是,判官通了人情,那才平添麻烦呢。”   崔珺道:“君上这么说,反倒引人怀疑了。”   青帝奇道:“你怀疑什么?”   崔珺道:“怀疑君上其实认为,身为判官是该通些人情的。”   青帝忙摇手:“哪能,你想太多。”   崔珺紧咬不放:“那么请君上说明白,判官通了人情,会有什么麻烦?”   青帝作思考状:“譬如说喜欢是一种人情,但是有喜好就会有偏私,有偏私就不能公正,不就是麻烦么?”   崔珺很不以为然:“小仙岂是连喜好与偏私这种道理也不懂的?小仙也并非没有好恶之情,只是对那凡人也好、鬼魂也好,远远地观着,心上不起波澜,难生好恶之心。”   青帝道:“这样虽有些无趣,也未尝不好。”   崔珺话锋一转:“敢问君上对于人情,通也不通?”   青帝道:“我在人间待得久了,总比你多通些。”   崔珺幽幽道:“人间怪没意思的。”   青帝道:“凡人对我等仙神有一种称呼,叫作‘世外人’,这‘世外’二字,甚为恰当。”   崔珺思索道:“君上此意,是说我辈于世外看世人,犹如雾里观花,水中望月,难瞧真切,是以难通人情。”   青帝笑道:“你解得很好。”   崔珺却道:“雾中花,水中月,皆不失为美景,果真走近瞧真切了,或许只会失望,发现不过如此。”   青帝倒有些感慨的样子:“再美的风景,看个十万年、百万年,不也得腻了?”   崔珺仿佛此时才意识到,帝君寿同天地,历经数十变劫,而自己只是最近一劫中,自冥界化生的小小鬼仙。   她感到自己和帝君之间,距离越来越远,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子怒意来,含嗔道:“君上自己看得腻了,就不许别人看吗?”   青帝忙陪笑说:“哪能不许,本君还要亲自作陪呢。”   崔珺闻言,会心一笑:“君上既愿作陪,小仙眼下正缺个游伴。”   青帝未料及此,忙说:“那是个比方,当不得真。”   崔珺掩不住失望之色,缓缓道:“原来‘那是个比方,当不得真。’”   青帝看在眼里,十分不忍,说:“本君近日有些忙,以后或有机会——”   崔珺玲珑心思,只觉帝君这个借口也太滥了,便打断说:“君上不过打个比方,原未有‘作陪’之意,全是小仙误解而已。”   青帝被她这么一堵,默默地不说话了。   崔珺自觉无趣,也赌气一般沉默着。   过了许久,崔珺觉得发闷,转头去瞧青帝,又开口唤了一声,却不见回应。崔珺少年心性,便手脚并用,悄悄爬近帝君,但见她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崔珺又附耳唤了数声,却是不醒。   崔珺心说,神仙都是极浅眠的,又怎会叫也叫不醒?帝君莫不是装作入睡来作弄于我?应不至于这么幼稚无聊吧。   见青帝总也不醒,崔珺倒有些担心了。思来想去,终于大起胆子,施术去刺探青帝的元神,因青帝全无防备,崔珺得以登堂入室,但在惊鸿一瞥间,即受神力反噬,被反噬之力震飞数十丈远,嘴角见红,受了内伤。   这么一来,青帝倒是醒了。马上飞身去扶小判官,有些摸不着头脑,说道:“你为何偷袭我?”   崔珺咬着下唇,很觉得委屈,“小仙这点子微末道行,又怎敢偷袭君上?”又解释道:“我见君上沉睡,怎么也唤不醒,这才一时鲁莽,去探查帝君元神。”   青帝以己力助崔珺运息疗伤,有些心疼地说:“好在伤势不重,本君可助你愈合。”   崔珺反要推开青帝,边说:“小伤而已,君上就不要耗费神力了。”   青帝不容她推辞,笑道:“这一点子神力,我还耗得起。再说原就是我伤了你。”   崔珺吞吞吐吐道:“小仙在那一瞥间,看到——看到君上根基不稳,元神动荡,这是极危险的征象……君上该以保重自己为要。”   青帝更加笑道:“你那仓皇一瞥,看错眼了。”   崔珺心说,自己确有看错眼的可能,可是那动乱之象,又仿佛就在眼前……   青帝见崔珺不大信服,说道:“你所看到的,应是我元神归位之象。先时我们说话的间隙,我猛然想起,曾与王母约了今日下棋的。我心想这棋下不成了,也该跟王母说一声,别让她空等一场,不然可得记恨我呢,她心眼儿可小了。于是我就入了定,让元神出窍,去那九天之上,和王母打了个招呼,推掉这个棋约。你施术刺探时,恰是我从天上回来,元神归位之刻。”又现出愧疚之色,补充道:“只怪我未先与你说明,才令你平白受了伤。”   崔珺听完这一番话,有茅塞顿开之感,心中所有疑惑,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当即深信不疑,不再追问。青帝亦顺利替她治好了伤。   话说回来,崔珺倒忘了,越是完美的故事,越有可能是精心编造的谎言。青帝这个故事,也不例外。   真相是,青帝的突然沉睡,并不是元神离了体,而是元神忙于内斗,分不得闲去管外界。这斗争的对象,便是她一心保守的秘密——那个引动情|欲的血咒。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她在白日里虽已取得上风,但也只能勉强压制那血咒使不发作,有时它冲击得厉害,她就必须隔绝外界,全神应对内部争斗。这时便陷入沉睡,形同元神出窍。   今日也巧,小判官探她元神之时,她恰好已压制住血咒。青帝有些后怕地想,若小判官动手早了半刻,只怕麻烦就大了。那血咒的下一回骚动,她也料不定会是何时。这样看来,实在不能与这小判官多待了,青帝不无遗憾。   青帝拿定了主意,马上带崔珺回到广陵城。语气诚恳之极:“我本想推掉了王母之约,挣得一日闲暇,和你逛一逛这广陵城,奈何修为不比往日,经方才元神出窍,一场奔波,现下甚觉疲累,只怕陪不了你了。”   崔珺闻言深为感动,更后悔让帝君耗神替自己疗伤,说道:“小仙不知君上有此般心意,反责君上以‘作陪’之语相戏,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十分惭愧。君上心意,小仙心领。务请安心将养,保重自己。”   青帝叹了一声:“我正因不能兑现那‘作陪’之言,才想以这一日相陪,聊作弥补,不想结果又是如此。本君甚为遗憾。”   崔珺反倒开解帝君道:“如君上所言,以后或有机会,又何必急于一时?”   小判官情深义重的模样,倒令青帝生出一丝愧意。唉,她也是无奈之举。   总之两人就此别过。   以上便是判官和帝君的第二次邂逅。   ☆、外篇 判官和帝君(五)   自那日与青帝广陵城一别,转眼之间,已是千年有余。右判官崔珺从当年的崭露头角,到如今的政绩斐然,声望已然压过资格更老、官位更尊的左判官,成为阎君倚重的第一人。她想要的威信权势,如今已得到了。   这偌大冥府,万千鬼众的敬畏臣服,确实很使她满足,她再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判官,却又不免常常怀念那个称自己为“小判官”的上神帝君,她玩笑一般赠予自己的那本“花名册”,用的是凡间宣纸,如今边角已磨损,色泽已泛黄。   这一千多年里,她多次往返凡间,有意无意地探访那位帝君的行踪,却不曾再有缘相会,亦不曾再听说什么与麒麟有关的祥瑞或者传闻。她多方打听,亦知那位帝君并未返归天界,只是深深隐匿于人间,行踪飘渺,竟仿佛已消失于人海之中。   这本小册子,她翻来覆去,里头的淫词艳语,早已烂熟于心。前后不过两面之缘,却在不知不觉间驻进了心里,虽然她明明知道,在对方心上,多半不会有她这个萍水之交的小判官。   崔珺所料不错。青帝在那情天欲海间浮浮沉沉,早已把那个娇滴滴小判官,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一日,已近午时,青帝在一张吱呀作响,窄小破旧的床铺上醒来,她睁眼瞧着从茅屋顶漏下的斑驳微光,慢慢回想起昨夜之事。   她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与那情|欲血咒斗争一千多年,她看似制服了它,再不会一经发作就完全失控,却也不得不接受它的影响,忍受那超出寻常的情|欲需求。那太上忘情、清心寡欲的自在逍遥,仿佛已成遥不可及之事。唉,事已至此,她只有随性而为,得过且过罢了。   这小茅屋临河而造,屋外浅滩处,一个明眸善睐的渔家少女,光了脚,哼着小调,正在浣洗衣物。   “阿萝~”青帝已立在门边,唤她。   “哎~”阿萝回头应答,马上放下手中事,来到青帝面前,头微微低着的。   青帝将手一探,已将少女半身揽入怀中,吐出的气息湿湿热热,“阿萝昨夜开心么?”   “嗯。”少女低低地答,抬手把玩青帝的发,神情全然是迷醉。   青帝轻轻地笑,又有一丝哑哑的,抚着少女纯净灼热的脸,少女仿佛入了极乐的梦,染了艳色的唇,主动迎上去,与另一双唇瓣,焦灼而妖冶的,粘到一处,翻云覆雨,缠作一团。   ……   从头到尾,就在这门边,在青帝的怀里。少女的喘息声渐渐平静,斜倚着青帝的肩,健康麦色的肌肤上,浮了一层薄薄的汗。   青帝抬手覆上少女的额头,少女感到一股暖意,当即昏睡过去。青帝把她抱起,放到窄小的床铺上,在她发际落下一吻,低声说:“春梦了无痕,好好睡吧。”   青帝漫行而去,心中打定了主意,下一瞬即消失在风里,出现在冥界,彼岸花海。   她走入那花海的极深处,眼前现出一尊结跏趺坐的佛陀,唤了一声:“地藏。”   地藏菩萨睁开双目,回一声:“帝君。”   “我来瞧瞧霖儿。”青帝说。   “有害无益,不瞧的好。”地藏菩萨回答。   霖儿魂飞魄散,重建元神,势必极为脆弱,受不得任何波动。母女之间血脉相牵,却是引发动荡之源。这些青帝自然晓得。但是自霖儿魂散之日,至今已整整两千年,她实在思念得紧了。   “我只远远看一眼。”青帝已是恳求的样子,又说:“已两千年了。”   地藏菩萨却不为所动,淡淡地说:“再等三千年。”   地藏的坚持,令青帝稍稍回复了理智,说道:“如今她是个什么形态?”这是问女儿的元神,已复原到什么程度。   地藏菩萨回答:“隐约是一只小麒麟。”   青帝拿出一台方形镇纸,却是个玉雕幼麟,面上显出慈母的神色来,说:“可是像这样?”   地藏把那镇纸拿在手里细细瞧过,说道:“这一方更生动些。”   青帝心下了然,想来霖儿虽已聚了形,却仍是混沌未明的状态。   青帝收回玉雕,微微一笑,说道:“我三千年后再来。”   地藏菩萨微微颔首,遁去身形。   青帝踱步走出彼岸花海,回想着昔日与女儿的生活点滴,面上时喜时忧,阴晴不定。   不知不觉间,却转入一处别有洞天的所在。   面前现出一座巍峨城门,上书“追帚镇”三个大字,两侧并有一联:红尘生涯原是梦,幽冥黄泉亦非真。   青帝心道,仿似人间城镇,倒也有些风味。缓步踏入城门。   城内房舍错落,青瓦白墙,路上男女行人,黄发垂髫,又有百业千铺,热闹兴旺。真个恍如人间,全无鬼气。   青帝饶有兴味地驻足于一间脂粉铺前,先对着空气轻轻一嗅,心道,这不是人间脂粉,倒要瞧他一瞧。   待要进那脂粉铺,却闻身后一声轻唤:“君上,别来无恙?”   青帝回首一看,是个眼熟的,笑说:“安好,安好。”又上下打量了一遭,说:“小判官可是长大了。”   崔珺道:“君上说笑了,小仙自诞生之日起,形貌未曾变过。”   青帝却说:“气质上长大了。这一身玄衣亦妥贴得很,既衬得玲珑身段,又显出不怒而威。”   崔珺心内且喜且羞,将话题一转:“君上来此,可有什么缘故?”   青帝说:“偶然涉足,随意逛逛。”又赞叹道:“不意冥界之中,却有这般肖似人间所在,有趣,有趣。”   崔珺抑不住嘴角微扬,说:“不瞒君上,此城是小仙主持兴建。”   青帝被勾起了兴趣,说:“想必有个缘故。”   崔珺娓娓道来:“此城居民,皆为功德积厚而执深情重者,他们牵念现世,不愿尽洗前尘,轮回往生。故小仙提请阎君兴建此城,容他们延续人间生活,时时登上望乡台,追望后世子孙。或有一日尘愿了却,再入轮回不迟。”   青帝面露赞许之色:“此举颇有练达世事之风。”   崔珺噙一丝笑意:“可不是年深日久,小仙亦渐通人情了。”   眼见小判官巧笑嫣然,容貌绝艳,青帝不由地牵起她的手:“你该好生招待本君,一尽地主之谊。”   崔珺手上回握:“那是自然。”   青帝便携了崔珺进入那脂粉铺。   那店铺主人不识青帝,却认得崔珺,马上起身相迎,殷勤作礼道:“小人见过右判大人。”   崔珺转头与青帝相视一笑,对店主说:“店里有甚么好货,可不要藏私。”又补一句:“本判带足了银钱,结得起帐。”同时心中暗暗自嘲,怎成了一副暴发户作派。   店主忙陪笑道:“岂敢岂敢。”唤着小伙计把最上等货品拿来。   各色胭脂水粉在面前排开,青帝有的只扫一眼,有的拿起来嗅一嗅,有的再用小指挑一些入口品尝——   店主第一次见到这样挑选胭脂的,暗自吐舌,问道:“这位仙君,不知自用还是送人?”   青帝手中选到一盒喜欢的,道:“送人。”   店主便道:“仙君手中这盒,是用彼岸花瓣混着皋苏木脂制成,所以色泽艳丽,香氛清甜。此为冥府特产,用来送人再合适不过。”   青帝点点头:“原来是皋苏,怪道甜滋滋的。这个拿十盒。”   店主瞠目道:“十盒?”   青帝道:“没有么?”   店主忙道:“有,有。”   青帝继续挑,半晌选出了第二盒,色泽是暖暖的粉色,问那店主:“这个又是什么做的?”   店主忙答:“用荀草的花,峳峳的乳,熬制而成。荀草之花,其色粉,娇如少女肌肤,名曰美人色。峳峳之兽,其状如马,羊目四角,产|乳极少,却最细腻醇厚。此脂浓淡两相宜,更有养颜之效,是本店镇店之宝。”又陪笑道:“这位仙君,不仅挑选胭脂的方法奇特,眼光亦是极老道的。”   青帝道:“也拿十盒。”   店主口中答应着,心说,这可是我店里全部的库存啊,难不成这位仙君是开胭脂铺的?见青帝不再去选,又垂手问道:“仙君可还要些别的?”   青帝转头对崔珺道:“我光顾自己,倒忘记问一句,小判官可有喜欢的?”   崔珺道:“小仙素来不用此物。”   青帝抬手抚过崔珺俏脸,指腹轻划粉唇,柔声道:“厮人丽质天然,何用敷脂抹粉?你却不知脂粉别有妙用。”   崔珺似懂非懂,当即面上飞红,反唇相讥:“却是小仙孤陋寡闻的不是了。”   了不得,了不得,右判大人竟然被调戏了!店主生怕自己会被灭口,小跑着躲到后堂去,打包起选定的两种二十盒胭脂。   青帝洒然一笑,也不言语,只瞧着崔珺。   崔珺一厢羞涩,一厢暗喜,一抬眼四目相对,一时间连空气也灼得火辣辣的。   这时小伙计受了店主派遣,走上来打破了暧昧氛围,说胭脂已打包好了,递上来一个大包裹。   当下崔珺结了帐,青帝收了包裹,两人离开脂粉铺。   ☆、外篇 判官和帝君(六)   出了脂粉铺,青帝和崔珺一路闲逛,不知不觉间,已将个追帚镇走了大半,最后在一间茶馆坐定。   “小仙在人间行走时,就爱去茶馆。”崔珺亲手斟着茶,又说:“这里的茶水不比人间地道,倒也别有风味。”   青帝品茶,口说:“不错。”   崔珺也自饮茶,同时心念转动。她与青帝相交未深,却已暗生情愫。一千多年来,她数次寻访而不得,那心中念头起而又落,犹在两可之间。如今逢此机缘,再次见到青帝,不由得情焰愈炽,思慕更浓,心中急思一个快速增进与青帝交情的法子。   一番思量后,搁下手中茶盅,口中叹道:   “‘院外风荷西子笑,明前龙井女儿红’,算起来,这西湖的明前龙井,已到了采摘时节。龙井茶叶虎跑水,实乃江南一绝,小仙只肖这么一想,口舌已发馋得紧。”   青帝笑说:“既说时节已到,何妨即往人间解一解馋?”   崔珺道:“小仙深以为然。只不知君上方便与否?”   青帝道:“与我何干?”   崔珺摇头一叹:“君上果然不记得了。”   青帝不解何事,“嗯?”了一声。   崔珺道:“昔日,小仙与君上偶遇于人界,相谈甚欢,便邀君上同行,君上时有不便,答应‘以后或有机会’,故小仙不揣冒昧,以为今日即是良机,不知君上可要再次拒绝小仙?”   青帝未料到小判官还有这一番控诉,心说,今时不同往日,倒不妨顺了她的意。便答应道:“好好,本君同你品茶去。”   崔珺作势饮茶,遮掩嘴角上扬不止的笑意。又故作镇定道:“日已将尽,君上何妨于小仙府中安歇一晚,明日即可同行?”   青帝心念转了几转,微微一笑道:“你出行之前,自需回府作些安排。我就不同了,可径直到那西湖附近歇息一宿,明日与你会合,实不必到你府上叨扰。”   崔珺道:“君上宁可外宿,也不肯惠临敝宅,岂非小仙待客不周之过?”   青帝面上闪过一丝不耐,只说:“本君主意已定。”   崔珺不敢再作分辩,陪笑道:“君上大驾相候,小仙万不可迟到。依君上主意,约在何时何地为好?”   青帝道:“辰巳之交,你到杭州城中,本君即来见你。”   崔珺点头应下。又说了会子闲话,青帝已有些心不在焉。   随后两人离开茶馆,出了城,道别之后,崔珺回府不叙。   只说青帝离开冥界后,来到杭州城。径至那勾栏院中,将那暗涌情|潮,急急泄火了事。   泄|欲之后,来到西湖边,赁了一条小船,放入湖中,孤月疏星为被,水摇舷声为枕,渐渐入眠,一夜安睡。   破晓时分,青帝微微睁开双眼,便起身坐在船头,看周围山水人家,渐次在晨光中显现。她感到丝丝躁意浮动心头,心说,先把这一茬子火灭了,以防今日失态于小判官跟前。   青帝待要上岸,却闻船声自身后传来,原来有一方小船擦身而过。那船中却有六七名少女,吴侬软语,说说笑笑。坐在船尾,扎着长马尾的那个,尤其俊俏可人。   青帝扬声问道:“你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有一个最开朗的答道:“我们从城西来,到茶田里去。”   青帝点点头,对那船尾的少女说:“你来,我们叙叙话。”   那少女本是极羞涩的,这时却不由自主一般,听从了那声音,从船尾一下子跳到青帝的船上。   其余几名少女见状急道:“你快回来。”   青帝便答:“你们先走,我带她随后赶上。”   少女们无可奈何,划着船渐行渐远地去了。   青帝握着长马尾少女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心内兀自着急,却不由自主地答道:“我叫‘田田’。”   青帝直视少女黑亮如星的眸子,唤了一声:“田田~”   被那一双碧波样儿的眼睛瞧着,少女立时受了蛊惑一般,急切想逃的心情,已化作一湾春水,荡漾不迭。   于是春的水,夏的火,迅速地蓬勃|起来,在那西湖的船头,交相而融合了。   ……   青帝离开西湖,回到杭州城,并不进入城内,轻身飞至城楼外小小一朵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倒,从袖中抽出厚厚一本青字封面的册子,一边翻看,一边静候小判官。   然而崔珺来时,入的却是另一边城门。青帝久候不至,用神通查探了一遍杭州城,才发现那来了已有小半个时辰的崔珺。   于是两人会合。   崔珺心中已有了主意,对青帝说:“小仙已与那茶商打听过,原来今年春天来得迟,那明前龙井,再过几天才得采摘。”   青帝疑惑道:“我方才还遇着采茶的少女。”   崔珺道:“那许是别的茶,必不是明前龙井。”   青帝点头:“这倒是。”   崔珺道:“既然如此,不知君上心中可有去处?”   青帝摇头:“本君随性而往,向不论去处。”   崔珺道:“那小仙有一个主意。小仙虽曾为公务而至中央天界,却从未造访过极西之地,听闻此处风光奇伟、钟灵毓秀,小仙极思一饱眼福。”极西之地,或称西岛,是青帝在天界的居处所在。   青帝闻言面色稍变:“哪有什么奇伟,更不比人间热闹,不足一观。”她实怕这一回去又要被尧光捉住不放。尧光是青帝座下居首的上仙,在她常年不归的情形下,替她料理决策一应事务者,因此也是三界之中,她最怕见之人。   崔珺见状且不言语,只倾身拉住帝君的手,摇着帝君的胳膊,倒学那小儿撒泼一般,低了头把脸蹭到帝君的怀里去。声音闷闷的,多了几分娇憨:“小仙好奇嘛。”   青帝被她这么一蹭一撒娇,低头瞧着那轻纱半透下纤腻玉肩,不由得一阵躁热,连声应了几个“好”字。   崔珺轻铃一笑抬起头来,水润润的面颊微红,如桃红上莹莹一滴,映着晨曦的露珠,青帝看得呆了,不自觉间倾身烙下一吻。   崔珺面颊一烫,随即一闪身,离开了青帝的怀。青帝恍觉不妥,清了清嗓子掩饰道:“那就去吧。”   崔珺点头暗喜,轻手抚上面颊被吻处,眸中泛起脉脉柔情,却只管瞥往他处。   这般小儿女情态为青帝看在眼里,更挑动那心火旺了几分。只是那旖旎念头刚一兴起,马上另有一念叫道“不可”,将它压制下去。   青帝面上只作无事一般,定下心神,带崔珺到那九天之上极西之地。   “此处景象,不比中央天界的繁华富丽,然则气势恢宏开阔,有震憾心神之美。”崔珺啧啧称叹。   青帝对此浑不在意,反而一心生怕行踪暴露,领着崔珺只在外围观望。   不久之后,崔珺心中怪道,这里莫不是百兽之乡,竟不见丝毫灵兽踪迹。再观青帝面色,不似往常的轻松闲适。心里越发起了疑窦。于是打定主意,偏不按青帝所指路线行进,指东则往西,指南则往北。   青帝无奈道:“此处地形诡怪,你不听我的,到时迷了路,受了困,只怕追悔莫及。”   崔珺不为所动,反倒调皮一笑:“有君上在,小仙怕什么呢?”   青帝一时哑口,要说在自家地盘也会迷路,着实说不过去。便改口道:“本君不欲搅扰此间生灵,你还是不要乱走。”   崔珺道:“小仙并非乱走,而是照着心中地图,朝目的地行进。”   青帝奇道:“你哪来的心中地图?”   崔珺道:“心之所向,自然就生出了地图。”   青帝失笑:“信口胡诌。”   崔珺道:“胡诌中也有一腔真心在。”   青帝“哦?”了一声。   崔珺道:“小仙心中所念,是君上的府邸——青帝殿,小仙脚下所走,即是通往青帝殿之路径。”   青帝顾不上与她打禅,心内懊恼,果然这丫头不是容易打发的,于是故作曲解道:“既然如此,就由你来带路,咱到青帝殿去。”   崔珺笑靥嫣然:“好。”   接下来走了大半日,也未从那壮阔山水间走出来,更不必说青帝殿,还邈在云深不知处呢。   崔珺心急脚软,面上已起了一层薄汗,青帝看在眼里,暗怪自己不该与个小丫头较劲。当下也不多言,便揽了崔珺的腰,带她飞出这外周边境,落到中心的青帝殿外平原。   崔珺心中暗喜不迭,又道:“小仙原以为,此地是使不了腾空之术的。”   青帝放开了崔珺,边道:“莫忘了这是本君地盘。”   崔珺幽幽地道:“是了,君上作为主人,反倒欺负我一个生客呢。”   青帝只来得及叹了一口气,那道意料之中的身影已出现在眼前。却是个不施粉黛,容貌清丽的女子,发髻上不饰珠玉冠钗,只瓖嵌一朵硕大娇艳的牡丹花。说起来,这牡丹花是日日更新,绝不重样的。   女子面上绽开笑容,亦如盛放的花儿,一把握住青帝的腕,几乎便要热泪盈眶:“我君归来,必是有感于臣心日日祈望。”   青帝意欲挣脱而不得,楚楚可怜地说:“阿尧啊,能否先放开我?”   女子,也就是尧光,手中力道毫不放松,牵了青帝往回走,边道:“上一期的蟠桃宴,燃灯法会,玉皇棋会,南帝经会,太上清会……已全推了,臣算过,君上已连续缺席了各有十期,十二期,十八期,二十二期,乃至三十期不等,那二十期以上的,也是时候露个面了,臣已筛选出来,把日期事由详细列出,交予君上带在身上,记得下次要出席。再说百谷仙子控诉灵鹿一族——”   “停——”青帝吼了一声。期间她数次尝试打断,皆不成功,眼见小判官看得目瞪口呆,颇觉自己颜面无存,不由得恼羞成怒,吼将出来,同时强行挣脱了手腕。   尧光不料青帝竟会发怒,惊得愣在当地,讷讷不语。   青帝反而携起尧光的手,捧在掌心,愧疚道:“疼不疼?”一边掌纳柔光为她疗治。原来方才情急,挣折了尧光的指骨。   尧光哭笑不得:“臣也会疗愈术的。”   青帝温柔道:“就让我弥补自己的过错。”   尧光由着她治好自己的手,纳闷道:“向来也未见发火过,今日可怪。”   崔珺在一旁瞧了这半日,这时酸溜溜道:“兴许是因为,今日有客人在。”   尧光闻言,总算正眼瞧了崔珺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原来有客,怪我方才心急之下,未曾瞧见。”   崔珺这么一说破,青帝愈觉面子挂不住,忙道:“都别说了,进去吧。”   ☆、外篇 判官和帝君(七)   青帝殿是一片涘水而建的青石建筑,亭台楼阁,园林山石,走的是精巧简约风格。这有些出乎崔珺的意料,她本以为青帝殿会更加华丽奇伟。不过再一想,也觉这样朴素些,才更适合帝君。   另一方面,作为客人的崔珺,也没有料到自己一来就引起主人家的争端。   青帝认为,自己应以陪客为先,至于林林总总的杂事,要么尧光完全可以自行决定,要么可以留待以后在信件里慢慢说明。   尧光认为,有许多事情需要当面商议,而帝君难得现身,今朝一旦放过,可不知下一回在何年可月了。至于客人,她自可差人作陪。   两厢争执不下,青帝提出,应由客人决定,尧光待要争辩,客人却抢先道:“小仙以为帝君公务为要,小仙无需人陪,自便即可。”   小判官居然在关键时刻反水了,青帝始料不及,愤愤然道:“行,行,行,你们开心就好。”   于是在青帝哀怨的注目下,崔珺决然而去,尧光继续连篇累牍的公事报告:“之前说到百谷仙子控诉灵鹿一族——”   崔珺从客堂而出,便迫不及待地四处探索起来。   她先是遇着一个叫作阿安的矮胖小老头,自告奋勇地给她当了导游。   那阿安每走到一处,便说当年霖少主曾在此如何如何,一行走,一行说,渐渐地两眼湿润,老泪纵横起来。崔珺只得好言安慰着,送他去歇着。   再又转过一片竹林,却见廊下坐个扎着俏皮牛角辫的小女孩,崔珺走近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转着水灵灵的眼珠子,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崔珺道:“我叫崔珺,是君上的客人。”   小女孩“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崔珺再要问话,却闻远处一声呼唤,小女孩应声飞跑而去。   崔珺摇摇头,待要穿过回廊,却闻身后一声:“她叫吹雪,是个近百年来化形的雪兔子。”   崔珺转过身,却不见有人,只听那声音继续道:“方才唤她的是她师傅,叫作迎霜,是三界第一甜点师,她的手艺,不仅是少主最爱,连君上也赞不绝口。”   这时崔珺才看出来,声音来源却是廊前一株修竹,疏节细叶的,随风而吟,语声俨然。   崔珺道:“阁下是——”   那竹杆道:“区区第一竹仙,不足挂齿。”   崔珺道:“冥府判官崔珺,有礼了。”   竹仙道:“你不问我为何号为第一竹仙?”   崔珺从善如流:“阁下为何号为第一竹仙?”   竹仙道:“我乃帝君亲手植下,西岛第一杆竹。”   崔珺忍笑道:“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竹仙道:“你笑什么?”   崔珺绷直了脸:“小仙没笑。”   竹仙道:“哼,你必是看我脚不能离方寸之地,故而轻忽视之。”不等崔珺接口,继续道:“但你可知‘过风入耳’的道理?”   崔珺道:“敬请指教。”   竹仙道:“凡天地间事,未有不过风者,凡过风之事,未有不入我竹仙之耳者。故我第一竹仙之名,亦指第一博闻之谓也。”   崔珺心知竹仙信口开河而已,不过再一转念,关于青帝之事,竹仙应该所知甚多,又是极容易开口的。因而说道:“真博闻还是假博闻,总要验过方知。”   竹仙慨然道:“三界诸般隐秘,你只管问来。”   崔珺心下一番思量,说:“三界隐秘,莫过于众神之事。”   竹仙道:“要将众神之事泛泛讲来,那岂非等同于讲述亿万年来一部三界史?若往详细了说,必得费个成百上千年的口舌,若说的不详细了,你又责怪我不懂装懂。”   崔珺点头道:“是这个理,那我该问得具体些。有了,两千年前后羿射日之事,历来众说纷纭,你可晓得真相?”   竹仙语气得意道:“我自然晓得。”接下来洋洋洒洒,将众神计杀太阳神之事,说了一遍,甚为详尽。   原来崔珺先前所知,不过一鳞半爪而已,她不免对这位竹仙有些刮目相看了。仍不动声色问道:“贵少主青霖,为何突然闯入大阵,夺取太阴,却令人殊为不解。”   竹仙故作高深道:“为的却是一个情字。”便说了青霖用情于嫦娥,又因太阴之精而生误会之事。   崔珺未料青帝之女惨遭散魂之祸,为的却是小小一场误会,虽不免啼笑皆非,亦颇为感慨其用情之深,性情之烈。   崔珺作惊叹之状,道:“阁下果然博闻广知。那么一千多年前,妖界被封,青帝受创一案,阁下也清楚么?”   竹仙道:“自然清楚。其实此事仍与太阳神炎帝有关。炎帝被杀之后,人间不再受十日炙烤,但是凡人一族已死伤殆尽,在众神呵护之下,方能休养繁衍,渐复生息。而那众妖之族,此时趁着凡人式微,在神州大地上日益嚣张,在洞天福地之外,肆意侵吞凡人土地,乃至无视天庭法令,随意虐杀凡人。说来妖族怀恨凡人,也是无可厚非。”   崔珺道:“此话怎讲?”   竹仙道:“妖族是太阳神炎帝一脉,太阳神之死,他们不敢去怪罪众神,岂不全算到凡人头上?”   崔珺讶然:“妖族所奉之主,不是青帝君上么?”   竹仙语气不屑道:“你们这些后辈小仙,真是越来越无知了。我君上成为妖族之主,那是炎帝死后之事。”   又颇生感慨道:“我君在丧友失女之痛上,却勉力承起妖族的担子,又在玉帝有意尽诛妖众之时,一意护全,力争之下,才有了封锁妖界的妥协方案。君上至此,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时语气一转,继而愤慨道:“孰料那帮妖物不识好歹,恩将仇报起来,反视我君如仇寇,一心报复。我君胸怀仁厚,反为那小人利用,中了奸计,受下重伤。”   这时语气又转为悲凉,道:“此后君上便以养伤为名留在人界,鲜少回到天上来。其实要说养伤,人间哪比得天界灵气充溢?要我说,君上这是心寒了,自我流放于人间,为的是逃避伤痛之事。一回到这西岛,岂不随时想起那苦命的少主?一见了那众神,岂不又思及与炎帝过往情谊?”   崔珺听到此处,不由惊奇道:“君上与炎帝之间,有何过往情谊?”   她这么突然一插话,竹仙被打断了思绪,稍作沉吟才道:“炎帝素来孤高自傲,与众神多生龃龉,只与我君稍相亲近,概因我君性情洒然宽厚之故。   “后来玉帝居为三界之首,炎帝尤不能服,众神厚爱人族,炎帝亦不认同。我君时常居中调停,方能长久相安。然而矛盾愈演愈烈,炎帝渐起反天兴战之心,我君仁厚,不欲生灵涂炭,极力劝阻之。   “奈何炎帝执念已深,一边与我君虚以委蛇,一边暗地里布局作策,终于酿制了十日之劫。是时玉帝与众神恨极炎帝,皆主张杀之以绝后患,我君一力反对,然孤掌难鸣,无可奈何。炎帝受诛之时,我君已深为痛惜,更不料少主闯阵受难,可谓劫上之劫,恸中之恸矣。”   听了这许多故事,崔珺感慨万端,心说,必是那伤痛过于深重,君上对这天界失了望,才会流连凡间不归,甚至于情|欲之中,找寻慰籍。这样思来想去,一时说不出话来。   竹仙爱戴自家君主,说起往事不由伤感,又见崔珺沉思不语,便不再出声,悄然隐去了神识。   待崔珺回神再唤竹仙,已无回应。于是抬脚穿过回廊,到别处去了。   崔珺继续于各处行走,一路找机会探听青帝的脾性,好恶,往事,逸闻之类,巨细靡遗,全都牢记于心。念兹在兹,浑然未觉时间流逝。   天界虽无日升日落,作息起止的时刻,仍有一定之规,这时已到了戌亥之交,便有侍女来寻崔珺,领她至客房休息。   崔珺到了客房,兀自坐着发呆。她千方百计来到青帝家里,既为的是增进与青帝的交情,更为的是加深对青帝的了解。如今多了这份了解,她对青帝的爱慕情愫,竟也越发的炽热浓烈。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心中小鹿乱撞,千头万绪,都围绕着那秀美而英气的容颜,温柔而仁义的性情,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全搁在心尖儿上,细细咂摸不止。   这时敲门声“咚咚咚”地响了老半天,她总算回神听到。忙起身去开了门,却见是青帝。她犹自沉浸于方才思绪,当下羞得满面通红,火辣辣的发烫。   青帝只顾着逃跑之事,未加注意崔珺神色,当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回人间去。”   崔珺含着羞色,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伸手牵住了青帝的手,又悄悄转作十指相扣。   青帝微微一笑,带她离开了西岛,踩一朵祥云,穿过漫天星海,悠悠飞回人间。   ☆、外篇 判官和帝君(八)   到了那杭州城上空,青帝轻描淡写地开口:“漫漫长夜,咱们该落脚何处呢?”   崔珺察言观色,反问:“君上以为呢?”   青帝指城中最亮一条街:“消夜之佳所。”这街,自然是一条花街。   虽在意料之中,崔珺仍觉心尖儿上被刺了一针似的,也不知怎的,陡然生出一股子冲动,道:“那些女子能给君上的,小仙也可以。”话出了口,自己也觉惊讶。   青帝吃了一惊,勉强笑道:“说什么傻话。”   崔珺心头百绪千结,都化作一腔浓情:“小仙想要服侍君上。君上不喜欢小仙么?”   青帝脸色一僵,语气生硬道:“这是两码事。”   崔珺又羞又急,涨红了脸,却愈为坚定:“又有什么关系,君上只把我当作那些凡间女子,就可以了。”说时已褪去了自己衣裳,只留内中小衣在。又一手勾住青帝的颈子,另一手去解青帝衣衫,整个身子贴在青帝身上摩娑。   青帝本已欲|火暗烧,方思去那花柳巷中消解,又哪里经得起这般引逗?虽内心挣扎得厉害,情|潮却不断涌起,刹也刹不住。   刹不住的情|潮,那就只有在杭州城的夜空中,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   ……   重整衣衫,遮去了所有欢|爱|痕迹,但是已经发生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了。青帝心内懊悔不已,沉重地看着崔珺,后者回望着她,脉脉含情,透出愉悦之色。   “这是个错误。”青帝淡漠地开口。   “君上与那些凡间女子,也是错误吗?”崔珺依旧牙尖嘴利。   青帝答不上来,心内有些苦涩。却突然反手一点,击中了崔珺额心,伸手接住昏倒的小判官,低语道:“是你让本君,只当你是凡间女子。”   八百年后。   这是一所朴素的,金黄的小城,秋日的黄昏下,金色的银杏树叶洒满了屋顶、地面,踏着金叶的人们,沉浸在收获季节的愉悦,和忙碌过后的闲适,多么满足,多么安乐。   日已落,返照的晚霞也褪了色,街边老树上垂挂的数架秋千,渐渐空了下来。空荡荡的秋千上,不知何时,现出一道青衣身影。   青帝坐在秋千上,随风轻摇,懒怠而散漫,安逸而自在,就像这座慢慢沉睡的小城。或许吧。毕竟假象维持得久了,可能就成了真。——如果没有人去试图打破它的话。   可是偏偏有人故意跟她做对,偏偏有人,要打破她宁静的假象。一个八百年前,被她抛在身后的人。这座小城中,另一位不速之客。   崔珺着一身轻薄玄色纱衣,淡妆轻髻,褪去了年少的青涩,平添几许成熟风华,而更加娇艳欲滴,明丽照人。她动作轻盈地,坐上另一架秋千,与青帝相对而视了。   青帝微微张口,表示着吃惊的意思。又好像要说点什么,可又闭了口。   崔珺稍稍斜倚秋千索,瞧着青帝,嫣然一笑:   “君上这次再逃,就不必费力抹去小仙记忆了。毕竟身为冥府判官,要找回一段丢失的记忆,实在容易不过。”而要找回一个隐匿人间的帝君,可就太不容易了——她用了八百年,终于做到了。   青帝渐渐勾勒出一层浅笑,深潭似的眸中,映着满天星子的光。“好。”   崔珺轻轻摇动秋千,纤柔脂白的双腿,便撞上了青帝的,撞一下,又荡回。   青帝身下的秋千保持不动,给她撞来撞去,撞来撞去,便撞开了门扉。   ……   天光微明时,老树秋千,复归寂寞。   三百年后。   大雪接连下了好几天,天气终于放晴了。雪野之中,阳光明媚。厚厚的积雪反射着天光,地上显得比天上还更明亮照眼。   林木中走出一大一小,出来捕食的两只金钱豹,它们虽是敏捷矫健的天生猎手,亦难免被厚重的积雪拖慢了步伐,更不必说大的那个还跛着一只前足。   小的那个正当年少活泼,在雪地里翻滚跳跃,不亦乐乎。它滚过某处时,显然嗅到一丝异常,便显出兴奋的样子,开始用爪子刨雪。   小豹子没刨几下,那雪却自己分开了,破雪而出的,正是青帝。她伸手抚过小豹子的头,小豹子便立马乖顺地俯卧下来。   青帝语气中半是玩笑,半是责备:“就你淘气,搅扰本君好睡。”   小豹子仿佛有知,低低地垂着头,三角的尖耳耷拉下来。   青帝转头看见蹒跚来迟的大豹子,和它前腿上的旧伤。心说原来如此,安抚地拍拍小豹子的头,自己从雪地中站了起来,踏雪无痕走到大豹子跟前,半蹲了身子,手纳柔光抚上它腿伤处。   大豹子伤愈如初,亲昵地蹭着青帝的脸,青帝眉眼微弯,口中却严肃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却不料小豹子突然一个跳跃,把青帝扑倒在雪地里,伸舌头去舔她的脸。青帝忙翻身而起,口中的抱怨毫无威慑力:“淘气鬼,蹬鼻子上脸了。”   这时从空中传来一句:“君上偏偏喜欢淘气的呢。”是崔珺的声音。   崔珺压低了云头,对青帝道:“君上是选我呢,还是选它?”手中所指,是那再次瞄准了青帝、蓄势待发的小豹子。   青帝一跃上了云头,热烈的眼神瞧着崔珺,倒好像在三百年前,不是自己抛下了崔珺,反是崔珺抛下了自己似的。   崔珺看在眼里,调笑道:“小仙这次所用时间,比上次的一半不到,在君上看来,是快了呢,还是慢了?”   青帝却学那小豹子一般,一个飞身扑向崔珺,抱着她双双滚倒在云上,湿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慢了,太慢了。”说完亦如那小豹子一般,伸出舌头,一路舔下去。   ……   青帝侧着头,一手摹画崔珺的唇——微微地翘起,如横挂的月牙儿一般。   “这一回,本君或不逃了。”   崔珺却只拿眼角瞟了青帝一眼,淡淡地说:“今日不逃了,改日也是要逃的。”   一百年后。   青帝掬一把山泉水而饮。再抬眼时,身畔已多了一人。   那人说:“君上是越来越不讲究了,这样低洼处的泉水,也饮得么?”   青帝转头看着她,掩不住欢喜之色:“这泉水就是到了低洼处,才好喝呢。”   崔珺不相信地扁扁嘴,青帝却已含了一口泉水,再两唇相接,引渡到她口中。她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唇瓣仍被青帝含弄着,想要说话,却只发出呜呜的类似呻|吟声。   青帝总算稍稍放开她的唇,问:“好喝吗?”   崔珺哪里还记得那泉水是何滋味,随便应付地点了点头。   青帝轻笑着挽了她的手,“咱们去泡山顶的温泉吧。”   崔珺一个“好”字尾音未落,两人已身在泉中,肌肤相亲——原来连宽衣解带的工夫也省却了。   自不必说那泉水下探密寻幽,已是急不可耐。   ……   青帝懒洋洋地躺在温泉石壁上,望着天,喃喃自语:“如此酣畅淋漓的感觉,多久未有了?得一百年了吧。”   崔珺枕着青帝的手臂,一手在水面上随意画着圈子,只当并未听到青帝自语。唇角却勾起一抹笑意,即使你始终以背对我,我只要一次次绕着这圈子,走到你面前,就能一次次与你相拥。   十年后。   某烟街柳巷,秦楼楚馆内。   满室莺声燕语,脂粉环绕,燕瘦环肥者,浓妆淡抹者,各形各色的佳人姝女们,齐聚在青帝面前,一一展现其艺能身姿,一言以蔽之,青帝正在——挑选床|伴。   然而佳丽三千,却没一个能使青帝满意,她没精打彩,随便指了一女,其余人等随即散去。   这名女子殷勤服侍青帝宽衣,青帝任其施为,一边蔫头耷脑,唉声叹气,这些女子怎么就祛不了火呢?做来做去,却似望梅止渴、隔靴搔痒一般,那底里的火,仍旧热烈不息,甚至有愈烧愈旺之势。   对此,青帝的心里是有一个答案的。却是一个她一直不愿承认的答案。——这时那个答案却神兵天降般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崔珺悄没声息地现身在这房间,旁若无人走到桌边,给自己斟了一盅茶,那服侍青帝的女子受这“女鬼”惊吓,抖筛糠似的往青帝怀里躲,青帝只扬手朝她顶上一抚,女子当即凭空消失,也不知被送到哪里去了。   崔珺放下茶盅,似笑非笑:“君上备这龙井,难不成知道小仙会来?”   青帝瞧着崔珺,眼角眉梢都是情愫,只说:“他们备些什么茶,我向来也不在意。”   说时拣了手边帛带往空中一抛,缠住了崔珺纤腰,不待她有所反应,又轻轻往回一拉,崔珺便被帛带牵着,不由自主地,飞身到了帐内,被青帝接了个满怀。   青帝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就着极便宜的姿势,两手一分,把个衣衫剥|尽。   …………   崔珺微微睁开眼,转头对上一双幽碧的眸子,声音有一丝沙哑:“什么时辰了?”   青帝眉眼一弯,“重要么?”   崔珺轻轻软软地道:“本来不重要,但小仙今日与人有约。”   青帝“哦”了一声,抬手往那桌上一指,便叠起小山也似一堆冥府公文来。   “我听到地底有只小鬼唤你,便叫他上来,结果带来了这一堆。你说的可是这个约?”   崔珺一想,此间情形岂不全被那小鬼看去,不由得羞红了脸,对青帝嗔怪道:“君上不该插手,小仙自己的事。”   青帝满脸无辜:“我只想你不受打扰,好好休息。”   崔珺失笑道:“小仙现下休息好了,君上待要如何呢?”   青帝只管色气地笑,手上动作,已作了回答。   崔珺不觉泄出丝丝吟哦,勉强断断续续道:“你我至今,月余,未下此床。总不能,一直住在,这勾楼院中。”   青帝却将双唇堵了她的口,只以心照之术道:“此事回头再说。”   ……   青帝一手搭着崔珺的雪脯,懒洋洋地说:“你想去何处?”   崔珺思索着说:“在凡间选个好地方,自己建一所房子,好不好?”   青帝宠溺一笑:“好,都随你欢喜。”   以后就不逃了,青帝心里说。她先前一再逃避,原是怕小判官沦为自己的泄|欲工具,但是到了如今,她已无处可逃——血咒的影响也好,泄|欲的工具也罢,她早已不由自主、无力反抗。她也只能想通了,和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又有何不可?   ☆、外篇 判官和帝君(九)   她们的家,建在了东海瀛洲西南方的一座无名小岛上。无名者,自然是因为还无人认领,于是她们就“占岛为王”,认领了这座小岛。   “叫什么名字好呢?”崔珺当时说。   “本君可不擅长起名字。”青帝坐在一块突起的礁石上,海风猎猎,吹起她的衣衫。她皱了皱鼻子,“你有没有闻到腥味?”   崔珺点点头,“海里自然是腥的。”   青帝口中念念有词,展臂对整个岛屿施下一道咒术,又深吸一口气,笑说:“不腥了。”   崔珺一拍手,说:“就叫它‘不腥’如何?”   于是小岛有了名字——不腥岛。   “建个什么样的房子呢?”崔珺冥思苦想。   “瀛洲上有许多好材料,离得又近,我去搬些来。”青帝说。   “可问题是,选择哪一种外型和风格?”崔珺咬着下唇。   “你要木材,石头,还是用窑土做砖?”青帝问。   “再怎么新潮,总得是方形的吧?墙壁选什么颜色呢?”崔珺掰着手指。   于是青帝自作主张,不仅搬来了各色木石土壤,还搬来了各种花草鸟兽。   在崔珺回过神来的时候,不腥岛已成了一处花香鸟语的繁茂之地,而青帝在那花草丛中,与灵兽们俨然打成了一片。   对了,青帝搬来的东西太多,这岛上已没有空地可以建房子了。不过这可难不倒她们,房子便盖到最高那棵树的树顶上,风格嘛,大概是个悠然随风、飘摇自在的意思。   这座形似飘摇的树上飞屋,虽然还每日遭受着冲击摇荡,却十分争气地屹立了百年、千年、甚至万年而不倒。不过这是后话了,而且果真到了万年以后,老屋虽在,人事已非了。   而在人事变迁以前,在飞屋的见证下,判官和帝君度过了一千多年“性”福而平淡的日子。这一千多年里,实在没有什么大事,只有点点滴滴、数不清的琐碎小事。   譬如她第一次称她“阿珺”,她第一次唤她“阿玄”。   譬如她们第一次床头吵架,第一次床尾和好。   譬如灵虎妈妈生下第一胎,和抱上第一个孙子。   譬如好奇的老龟第一次搁浅在滩上,第二次搁浅在滩上,第……次搁浅在滩上。   譬如瀛洲的混沌和鲲鹏打架,战火波及不腥岛,被青帝一起扔到了北海。   譬如东海龙公主与南海鲛人公主私奔时,就是在此岛会合。   譬如曾有一个落海的凡人被冲到岛上,青帝给他熬了一锅热粥,崔珺在他的冥府档案上挥笔写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八个字。   譬如东华帝君第一次造访,崔珺知道了东华原本是叫作东凰的,取意东方的凤凰,后来被青玄嘲笑太肤浅,才改叫东华。   譬如东华帝君第二次造访,崔珺发现,原来在自己化生之前,阎君关于新右判该取怎样的外貌气质,曾亲自与青帝面谈咨商过。   当然了,她们也不会从头到尾都蜗居在这小小岛屿上,也会时不时地外出,因公或因私的。   譬如崔珺在远程办公之余,偶尔回冥府点个卯,青帝便没羞没臊地,寸步不离地跟着。好在冥界不同于天界,没有那禁情绝欲的规条,倒是其乐融融的好像回娘家一般。   譬如崔珺茶瘾犯了,便要去人界巡个视,品个茶,青帝照例狗皮膏药似的步步紧贴,端茶递水,捏肩捶腿,又驯服又周到,惹得那一众茶友(山神城隍一众地仙们),暗地里咋着舌头羡慕嫉妒恨。   譬如句余上仙被放到妖界担任了数千年管事之后,终于耐不住寂寞,请求回调,青帝为表安抚之意,亲至妖界慰问时,崔珺不忘前愆,对众妖防备得厉害,一路上杯弓蛇影,连那床榻间也不能放松,青帝大为不快,以致抛下行程、半途而返。   譬如有两三次青帝应酬于众神,不大好带上崔珺,虽然皆不过一两日之别,却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慨,别后重聚,则干柴烈火,君王从此不下床矣。   快乐而琐碎的时光,晃晃悠悠,倏忽而逝,转眼间过了一千多年,却是浑然未觉。这是当崔珺躺在青帝怀中,看着天星数日子时,所生发的感受。   此时的崔珺自然不会想到,眼前的快乐时光,不久之后就要结束。就像青帝也不会料到,热烈而真实的情愫,当换了一种眼光再看,会成为虚无的梦幻泡影。   那原是极寻常的一日,后来妖界管事句余突然到访,很迫切的样子,还要与青帝单独会话。崔珺便放下待客的茶水,自己到书房批复公文去了。   青帝问句余什么缘故,他却说自己也不清楚,但蛇妖一族的族长以那垂垂老矣的性命相逼,定要见青帝一面不可,还托他带话,说的是“血咒”两个字。   “血咒”二字入耳,青帝感到一瞬间的错愕,她实在已很少想到这件事了,乍听之下,恍然有种陌生感。如今看来,这现任蛇族族长(那血咒始作俑者的前族长的继任者),竟也是知道血咒之事的。那他此举又是何意?总不至再暗算自己一回吧?还是想用这秘密之事要挟自己?   不管怎样,这个面,她要去见,而且要单独去见。她来到书房,越过公文堆,笑嘻嘻对崔珺道:“阿珺,我出门半日。”   崔珺目光锐利:“去妖界?”   青帝忙摇头:“不是不是,那个,句余那小子得罪了紫辰帝君,我带他去陪个罪。很快回来。”   崔珺虽不十分相信,但既说是句余之事,她也不好拦着。只说:“你早些回来。今夜是昙花花期,盼了许久的,别错过了。”   青帝俯身在她颊上一啄,笑道:“你不说,我真差点忘了。”   崔珺反而勾住她的颈子,两唇相印,厮磨了一番,才放手:“去罢。”   青帝三步两回头,依依不舍地去了。   青帝和句余到了妖界,却单独去见那蛇族族长。不意新任的狐族族长也在。   两个都在,当真有趣,青帝心下一哂,戒备更甚。   不料那年青的狐族长搀着衰老的蛇族长,双双跪倒在青帝面前,开始涕泗纵横地诉说,他们的前任们是如何误会青帝为谄媚玉帝而背弃炎帝,更把众妖逐入偏狭之地,意欲斩草除根而后快。那些妖族族长们之所以和青帝拼命,当然全都是因为这个误会。但是经过了这四千余年,青帝始终宽待妖族,他们受人点拨,方才明白了真相,觉得很是愧疚。   青帝未料及此,颇觉哭笑不得,面色仍是冷冷的,淡漠道:“本君知道了,还有事么?”   那蛇族长颇为决绝地说:“我等愿为神上除去那情|欲血咒。”   青帝大惊失色:“难道要本君诛你两族?”   蛇族长叹了一口气:“神上果然早已知此解法,却不曾伤我两族性命,诚然仁善之极。这血咒与我两族血脉相连,所以唯有诛我两族,才能消除此咒。也正因如此,如果巧妙利用这种血脉牵引,便可将此咒转移至忝为族长的老蛇身上。”又转头看一眼狐族长,继续道:“狐蛇两族族长合力之下,此法应当可行。”   青帝又是一惊,心下一番计较,疑虑道:“此咒霸道,只怕你承受不住。”   那蛇族长一声长笑:“老蛇寿数将近,也不差这几年了。”   青帝看在眼里,明白了这老蛇的心意。她不由愣愣地想,果真能摆脱血咒,恢复自由,那是什么感觉呢?这四千多年来,她早就认命了,习惯了,甚至已忘记了那不受□□困扰的逍遥自在。   青帝压抑着心中不断升腾的喜悦,应了一个“好”字。   那老蛇亦极快慰,他已做好各种准备,只要青帝答应,当下就可施行转移之法。此法精妙,他凭毕生修为,在狐族长的帮助下,渐渐操纵了那血咒丝丝缕缕地自青帝身上转移至自己身上。那血咒转移完毕之时,老蛇的元神为之瞬息耗尽,登时神魂消散。   青帝张开双目,有恍然隔世之感。她心怀感激,轻轻抚过老蛇残躯,那残躯便化作一股轻烟,消散于天地之间。地上却遗下一根红色凤羽,鲜明照眼。   青帝微微一笑,拾起这根红羽,腾云到了天界。   天界极东,羽族之乡,塔楼林立,为东华帝君所居。   东华帝君红衣锦绣,在高塔阳台上瞧见了青帝,便羽衣翩翩地飞了下来,轻盈地落在青帝面前。   青帝手中摇动那根红羽,笑道:“这一遭儿,你可真救了我。”   东帝把手一背,哼了一声:“这话我不爱听,我哪一遭儿不是真救你?还能是假救你?远的不说,那血咒初期,你人事不知,到处淫|乱的时候,我又得跟在后头给你擦屁股,又得想法子替你治伤,那不是真救你么?”   青帝现下恢复了清明,最难以面对的便是这“到处淫|乱”的旧事,被东华这么一刺,不由得摇头叹气道:“你这张嘴啊,可否饶人片刻?”   东帝勾唇浅笑,大有一笑倾城之意,不负天界第一美男子之名。   “倘若饶了你,岂非辜负了自己千辛万苦为你操劳的心。”   青帝收了那红羽,轻声道:“其实我早已认命了。”   东帝摇头道:“你呀,就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要是照我的意思,当时就把那狐蛇两族全杀了,你也不必受这几千年的活罪了。”   青帝笑得一派轻松:“不管怎样,我这一劫算是过了。”   东帝却道:“未见得。”   青帝“嗯?”了一声。   东帝道:“你那小判官,打算怎么处置?”   ☆、外篇 判官和帝君(十)   “你那小判官,打算怎么处置?”这一句话,把青帝问得愣愣的。   青帝愣愣的,别了东华,赶回那东海上不腥岛。   踏上那小岛的一瞬,不自觉地,却将身形隐去了。   夜过子时,昙花已开过又谢了。   看花的人形单影只,仍守着那枯蕊。崔珺有种奇怪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阿玄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暗笑自己胡思乱想,揉一揉发麻的肩颈,回了屋子。她环顾这间小屋,她们同住了千余年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回忆的,质朴无华的小屋。   茶桌上躺着一张纸,皱巴巴的,撕面参差不齐。崔珺走过去,随意捡起这张纸,看了一眼,纸上有字,“别等了”,这样三个字。   她认得这笔迹,也识得这三个字,却如论如何,也读不懂它们的意思。   “别等了,你熬得累了,我明日回来闹得你受不住,可不要怪我啊。”阿玄带着坏坏的笑,如是说。   “别等了,我过几天才能回来,你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们的家。”阿玄带着暖暖的笑,如是说。   “别等了,我不会再回来了。”阿玄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中。   崔珺眼前闪现着一幅又一幅影像,就这样枯坐了一夜,又枯坐了一日……到了第三天时,她想,这已是我们来此岛之后最漫长的一次分别了。到了第十天,她决定不能继续干等下去,万一阿玄已遭遇了什么变故?   崔珺离开不腥岛,以她对青帝往日行踪的了解,在人间四处打探寻找。   不久后,阎君派鬼差来,急召她回去。崔珺素知阎君当惯了甩手掌柜,这次突然急召,想必是有大事。因此只得先回去面见阎君。   “青帝已回天界,你别找了。”阎君召她回来,说的却是这个。   崔珺十分错愕,干巴巴道:“阎爷何时关心起这等小事来?微臣即使身处人界,也不曾丝毫怠慢了应尽的职责。”   阎君避过不谈,只说:“你以后就乖乖待在冥界,别往外头跑了。”   崔珺不由委屈道:“阎爷突然禁足微臣,总得有个说法。”   阎君却上前一步,轻拍崔珺的肩,颇为动容道:“本王知道你心里苦。唉,这是你的劫数啊。”   崔珺这些天来始终强忍,半滴泪珠儿也没掉过,此刻却被阎君一语道破,心中堤坝瞬间崩塌,泪水翻腾起来,止不住地往外涌,可她个性倔强,即在此时也绝不抽咽出声,只是默然无声垂泣,豆大的泪珠不断滚落。   阎君见之着实不忍,不由得怒从心起,说道:“青玄那娘儿们欺人太甚!你别急,本王就替你出气去。”   崔珺慌忙拉住阎君,强行平复了心绪,劝道:“阎爷知道,女孩子家向来最容易伤感抹泪的,微臣方才感于阎爷关怀之意,不由得惹动了情绪,实在不是多大点子事。”   阎君叹道:“本王何曾见你如此?”   崔珺凄然道:“那是以前,微臣年少不更事。”此时转念回想,阎君定与青帝会过面,才能有今日这一番话,便问阎君道:“青帝对阎爷说了什么?她是否无恙?”   阎君气闷道:“你这孩子也忒痴情,她那么待你,你还要关心她?再说平白的,她能有什么恙?”   “是啊,她能有什么恙?”崔珺喃喃道。她原似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心想着必是青帝受了创,为了养伤,才抛下自己。   见她如此失魂落魄,阎君一意安抚,便将青帝前来见他,告诉他崔珺惨遭自己离弃,拜托他把她召回冥界,好生照顾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说起来,当日留下字纸之后,青帝其实并未远离。她隐形匿迹,眼看崔珺绝望地等她,发狂地寻她,着实心痛之极,可是崔珺所要的,她如今已给不了,甚至连一个合理的解释,也无从说起。所以她只有去拜托阎君。   此时崔珺透过阎君转述,听到青帝说出“离弃”自己之言,便是将那离弃之事,彻彻底底地坐了实,先前还存有的最后一丝幻想,也被瞬间击碎。是以听完了阎君一番话,她更加面如死灰,黯然魂销。   阎君心说,这情伤只怕难愈,便欲给崔珺放个长假,令她抛开公务,尽管清心静养。崔珺却哀戚道,倘若连公务也被剥夺,她就一无所有了。阎君也就任由她去。   但是禁足一事,不管崔珺如何哀求,阎君毫不妥协,这也是出于爱护之心,冀望她就此断了念想,慢慢也就放下了。   但是崔珺能否断了念想,渐渐放下?   这个问题,连崔珺自己也回答不了。日日守着功过司,事毕恭亲,埋首于繁冗杂务的崔珺回答不了。夜夜辗转彼岸花海,计算青帝之女养魂时日,想像着将来与青帝在此重逢时,每一种可能与细节的崔珺,也回答不了。   日子不紧不慢地,一成不变地流逝着,崔珺想过很多,也做过很多,但她心底仿佛知道,不管她怎么想,怎么做,全都通往那唯一的终点,唯一的宿命。所有远离这个宿命的努力,都像试图撕裂自己的灵魂一般,不管过程有多么痛苦,结果却总是徒劳一场。   五百年后,青帝之女养魂满五千年,始获新生。这是崔珺设想中,与青帝重逢的机会。结果没有叫她失望,在冶艳如血的彼岸花海中,青帝直接来到了她面前,没有躲,也没有逃。   “为什么?”崔珺的声音极轻极微弱,即时消散在空气中,几乎不可辩识。   “为什么?”青帝似乎不解其意。   “为什么离开我?”崔珺的脸色渐渐涨红,仿佛忍着莫大的屈辱。   “本君与小判官有聚有散,先后倒有许多回,今日所问,是哪一回?”青帝思索着说。   “哪一回,有差别吗?”崔珺受不得青帝这般惺惺作态,怒极反笑道。   “前头那几回,是没什么差别,最后一回,却有些不同。”青帝淡然一笑,“所以还请你指明。”   “最后一回。”崔珺隐忍着,勉强答道。   “本君在那小岛上,陪小判官玩了千余年,后来着实腻味了。又想着,照过往经验来看,小判官定要纠缠不休的,本君无奈得很,除了一屁股溜回天界,也没有别的法子。”青帝语气中透着淡淡的无奈,继续道:“本君为保稳妥,又专门找了阎君一趟,让他把你禁了足,这才放心。”   “我明知你句句是谎——”崔珺的声音又干又涩,表情又哭又笑,显得病态而扭曲,口中再不能言语。   “本君句句实话,小判官竟是承受不住。看来今日不该多言。”青帝叹了一声,负手离去。今日这一场戏,斩的是谁的情?断的是谁的念?   身后彼岸花海,徒留崔珺椎心蚀骨,眼中泣血,此时心心念念,要怎么做,才能撕去你这张冷漠的假面?或者你本就如此绝情,可以随时将我一笔抹去?   这是青帝以为的结束,却是崔珺决心的开始。   崔珺的痴心与决绝,曾经驱使她以身相侍,寻踪觅迹,追逐青帝千余年,终于得到了她所憧憬的爱情,从今往后,也照样驱使她苦心孤诣,倾尽所有,只为逼迫青帝直面自己,再不能抹杀自己的存在。   ☆、二五 金乌羽   我来到冥界,打听着寻到右判官所在功过司,果然嗅到阿娘的气息。循此悄无声息地摸到后堂,隔着门扉隐约可见两道身形,附耳上去倾听屋内动静。   “君上来了这半日,先说‘欲是情非,作不得真’,劝小仙解悟。又说‘大梦初醒,恍如隔世’,责自己失当。这些话,只怕要梦醒了才懂,小仙不愿梦醒,也不愿懂。”这冰冷而压抑的音色,是我再也不会忘记的,崔珺的声音。   却听到阿娘一声长叹,“唉……你纵有怨恨,皆可冲本君来,只不该动我霖儿。”   崔珺冷笑一声,“我偏已动了,君上待要如何?”   片刻沉默后,阿娘沉声道:“再敢碰她分毫,我绝不容情。”   崔珺狂声大笑,“哈哈哈~~~君上好度量。说起那日,君上赶到时青霖早已痛死过去,是以未见她滚作一团痛苦哀号的模样,那可是真正的~撕魂~裂魄~透骨~浃髓~之痛~~我当时瞧着~几乎都要不忍了~~呵呵呵~~后来君上只能通过那道道血痕,来想像她体内痛苦难当之际,在身上死命抓挠,抓得肤破血流——”   崔珺话未说完,瞬间光闪影动,但见她单膝撑地,口吐鲜血,半晌才又出声,语气却极尽嘲讽:“这一掌软绵绵的全无力道,不知君上是心软呢,还是力有不逮?”   阿娘沉默不响,却听崔珺又道:“这百年来,君上为她养魂,只怕颇费修为吧?就小仙所知,五千多年前那回,君上伤及根本,养了这几千年,也未能完全恢复。这般不管不顾地耗损,君上不怕一朝事起,撑不住局面?哎呀~~瞧我这话说的,君上爱女心切,自然顾不得这许多。”   阿娘受过重创?我闻言一惊,又觉她话中似有深意。只听阿娘叹息一声:“……你好自为之。”   崔珺笑得令人发寒:“呵呵呵……我不会叫你失望,我的……太上忘情的青帝上神……呵呵呵哈哈……”谁又听得出这是笑是哭?   这时屋门洞开,阿娘走出来,我躲闪不及,被她一手捉住,带我便要离开。   “我还没和她算帐呢。”我挣扎着。   却听身后崔珺冷声道:“你不必急,这帐未完,还有得算。对了,我徒杜若在天界承你配合,任务完成得不错。你可千万别怪自己太蠢~呵呵~”   杜若?她的徒弟?我吃了一惊,一个愣神,已被阿娘带离了冥界。   “阿娘,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甩脱她的手,顿足质问。   “放心罢,为娘不会再让你受伤。”她抚了抚我的肩膀,好言安慰。   “不要避重就轻。”我急切抓住她的衣袖,“阿娘与崔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她说你五千多年前伤及了根本,与九阳有关么,与我有关么?”   她莞尔道:“傻丫头,为娘当年是被妖族所伤,与你没有干系。”又敛目轻叹:“我欠那小判官一笔——风流债。”   一听到风流债三个字,我脑袋一阵发紧。这些年来在天界,我所耳闻“青帝”之名,乃是众神之中,最为荒淫无道、放浪不羁者。我恢复了记忆之后,便知阿娘绝非如此,那些流言八卦,也只当是好事者造谣罢了。今日看来流言竟非空穴来风,而自己平白遭了崔珺暗算,起因竟会是阿娘惹下的风流债!   我拉起脸来,冷言讥讽道:“还请阿娘把自己的旧情人们,列个单子给我。免得我下次再遇着一位,不防备间又遭暗算。”   她慢慢攒起眉头,眨眼间出手拎住我耳朵,拎得我脚离祥云,口中嘶嘶叫疼。“浑丫头,跟为娘这么说话?”   我被她这般惩治,分明与幼时无异,怎不又羞又愤?更不要说,这件事过错本来在她。我气愤极了,脸色一时红一时白,口不成言:“我……你……哼——”   她叹气松手,面上显出一丝难堪。“是为娘未能护好霖儿。”   我得了自由,气呼呼甩下一句:“我不要你来护。”独自驾云而去。   阿娘并未追来,我自己回了天界,来到月宫,满腔的话要与嫦娥诉说。   抬眼却见,“梦姐姐,你怎么守起月宫大门来?”   “我在等你。”她表情严肃,挡住了我前行,“月神闭关,月宫已封锁。”   我愣了一愣,瞪大眼睛跳将起来:“什么?”   “你听我说。”她按下我的急躁,简要地把此事前因道来。   原来那白狐杜若早在月前已从天界失踪,与她一同消失的,还有一样东西,玉帝小女儿小柒的一样随身之物。此物是小柒诞生之时口中所衔——金乌羽!谁不知金乌羽是太阳神炎帝信物,而炎帝早已亡于数千年前后羿箭下。此事不免引人揣想。也难怪众仙皆不得知,必是玉帝有意隐瞒。概因司命上仙身为小柒的授业恩师,才知晓了此案,金乌羽失窃之后,司命有感天命变化,推算之下,方知九阳生变,太阴将受牵连。司命将所睹天象透与月神,两相商议之下,月神决定锁宫闭关。   我再问是什么样的天象,月神闭关是要做什么,她却答不上来,只说司命亦不能透露。我要去问司命,她又说司命忙于理清天命乱象,也闭关了。   “要紧之处,你全说不清。”我烦躁不已,怨声道:“这么大的事,她就这么突然决定了,也不等我回来,就算不跟我商量,也要亲口跟我解释啊。”   “事出紧急,你又没个影子,可怪不得她。”梦姐姐似笑非笑地瞅了我一眼,勾手自袖中抽出一帕素色手绢,递给了我。   我接过手绢,马上认出这是嫦娥的,展了开来,上头书着两个字:“等我”。是嫦娥笔迹。   “什么意思?”我皱着眉头,脱口问出。   梦姐姐轻轻摇头,“她说时机到了,你自然明了。”   我攥着这一方素帕,心下一片茫然,失魄落魄地回到仙霖居。   “仙子,仙子?素女见过仙子。”我木木地回头,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嗯”。   “这是另一坛百年葡萄酒。”她提起手中酒坛说:“与庆祝仙子归来所饮那坛,一起酿的。我家仙子说,这一坛是专门留给你和月神的,叫我送了来。”   “哦——嫦娥闭关啦,喝不到啦。”我感到一阵难受,声音的调子都变了。   她吃了一惊,默然把酒坛交给走上来的岫云。   “婢子无事,便告辞了。”她一贯轻柔地低声回道。   “等等。”我回过神来,叫住她。“你还好吗?”   “承仙子关怀,婢子很好。”轻柔而平板地回答。   “那杜若的事——”我顿了一顿,“你莫太过伤怀。”   “与梦神上仙,小柒公主一般,婢子全心信任却遭受背叛,亦感到痛心和遗憾。”她的语气,未免太平淡了些。   但她这么一说,我想起自己一心牵念嫦娥的事,完全没有顾到梦姐姐遭受背叛的处境,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讲。更何况杜若还是我一力推荐给她,才引出如今祸端。先时崔珺所说,她徒儿杜若在天界的任务经我配合,完成得不错。我本以为仅指杜若说出了我成仙的真相与身世,挑动我记忆冲击封印,给她创造了破除我固魂封印的契机。原来还有这第二重任务,也是借了我的手,留在天界,接近小柒,潜伏百年,盗得金乌羽。她师徒二人,如此心机深沉,实在可怕。   “是啊,大家都感到痛心遗憾。”我涩然道,既找不到别的话说,也就放她去了。却仿佛觉得,那一抹纤弱背影,蕴藉着莫名的悲情哀绪。   ☆、二六 我即太阴   参照梦姐姐之言,崔珺指使杜若盗取了金乌羽,将导致九阳生变,牵连太阴。九阳如今封在妖界羿山,妖界如今归阿娘管。而太阴二字,如今不仅与嫦娥有关,亦与我有关,倘若这太阴指的是太阴之精,只怕与我的关联还更大些。   再想到崔珺与阿娘对话的情形,那崔珺句句含恨,隐有所指,说什么“一朝事起”“撑不住局面”,我猛然醒悟,她怕是要利用金乌羽,打破九阳封印,在妖界闹出大事来?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针对阿娘?   我一想明白,马上疾速赶回西岛。我不知道崔珺的动作有多快,只知道我上次遭遇她时,她出手时已算尽了一切,我毫无任何反抗余地。阿娘当然不会像当时的我一样又蠢又弱,但她身负旧伤,又为我修为大损,而这一切崔珺了如指掌,不,这一切都是崔珺的阴谋,她在百年前破我固魂封印,算的就是阿娘必大耗修为为我养魂,如今她才有空子可钻。   我越想越怕,风驰电掣地赶到青帝殿,却一头撞见我幼时的“保姆”,老鼹鼠阿安。   安老头抓紧我的胳膊不放,口中直嚷:“少主~少主~我的少主~~你一醒来就跑个没影儿,老安可想死你了~~”又把我拦腰抱住,抽抽噎噎地唠叨起来。   我一边问他:“阿娘在哪儿?”一边强行挣脱。   “许是在殿里,许是出去了,少主找君上有事?”阿安一手抹着眼角,另一手仍抓着我的胳膊,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各处寻找阿娘,皆不见踪影,甚至连尧姐姐也不见。安老头又一直跟着我,有的没的絮叨个不停。我若有所悟,不由得拔高了声调:“阿娘去妖界了,是不是?”   阿安挠挠头,转着溜圆的眼珠子,“少主这么奔来跑去的,也不说为的什么事。”   “要紧事!”我着急上火,厉声呵问:“你老实交待,是不是阿娘已经去了妖界,叫你拦着我?”   “少主说的什么话?君上要去何处,哪里是区区老奴能够过问的?”他倒给我梗着脖子硬扛。   “那你放手,我自去妖界查看。”我想摆脱他,却发现他抓着我胳膊的手上已使了禁制术,而且是阿娘教给他,小时候专用来钳制我的咒术。   我一时挣脱不开,已被他拖走,关进了禁闭室。这又是一个让没有法子的,我不禁又恼又急,一脚踢在纹丝不动的石门上,疼得兀自闷哼了一声。   阿安把我处理停当了,这才隔着门,跟我说了实话。他说:“崔珺觊觎九阳之力,鼓动了群妖反叛,君上已领兵去妖界。”   果然是大动作,我心中一叹。扬声道:“为什么关我?”   阿安过了一会儿才答:“君上说,为防少主到妖界添乱。有上一回的前车之鉴,只有把你关起来,她才能心无旁骛在战场上。”   我顿足道:“真该直接去妖界。”   阿安却道:“君上料定少主会先回家。”语气分明是得意。   我却没心情跟他拌嘴,细思起来,总觉阿娘这个理由说不大通。如果仅是怕我冲动闯祸,这也太小题大作了。而且我上一回是事出有因,现在也吃了教训,难道阿娘已对我失望透顶,如今一点儿也不信任我?   我摇摇头。不对,阿娘不是怕我再闯祸,而是怕我遇到上次闯下的祸——九阳。妖族虽众,但果真要反抗天界,那不过是个笑话。崔珺既然敢反,只怕已找到了利用金乌羽释放九阳乃至操纵九阳的法子。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得到了九阳之力!   阿娘体质属金,本就受那阳火克制,更何况旧伤未复修为大损,若是对上九阳——我越想越慌,一时心下凄然,不由得垂下泪来。   我抬手拭泪,却见泪珠儿滚到地上,竟然没有洇开,而是结成了泪滴状的冰晶。我当下自嘲,怎么回事,难不成还学鲛人泣珠?随即恍然大悟,这是我元神中的太阴之精,在心情极度沉郁之下,连泪水也带出了阴寒之气。   这时便想起地藏老头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你就是太阴之精。”我一直以为他这句话是说,经过了散魂与塑魂的过程,太阴之精已与我的元神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离。今天我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意。   我就是太阴之精,所以我只要将手覆在石门上,稍一动念,它就被太阴之气浸透,结冰、破碎、四散。在安老头瞠目注视之下,我走出没了门的禁闭室,离开西岛,径直往妖界去。我是太阴之精,只有我能对抗九阳,我要去保护阿娘。   妖界疆域不大,我到了半空,往底下一望,明晃晃的盔甲闪着慑人的光芒,天兵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动而来,前仆后继地围住一座孤山。这座山既不算广阔也不算高峻,在一片原野中拔地而起。它背后不远,便是分割了妖界与人界的天慈山。天慈山横亘而高耸,无边无际浑如天幕,衬托得这孤山就像个小山包一般。   当我压低云头不断接近,小山包渐渐放大,也渐渐看清了山上景象。众妖以身结墙,固守山顶,与不断涌来的天兵拼死肉搏。双方厮杀战线,在山腰以上,山顶四方,天上地下,杀声如雷,血流成雨。再看山腰以下,乃至山脚周围平原,竟是尸横遍野,血河漂杵,众妖死后变回原型,天兵则盔甲凝血,断肢残躯,千形百怪,在地面上交陈错叠,堆成诡异骇人的图景。惨烈之状,看得我胆破心寒,压不住心中升腾的恐惧与悲哀。   我穿行在众天兵间,在战场后方遍寻阿娘不着,难不成她身为主帅,却亲赴前线临敌?我正焦急间,却闻脚下咔嚓一声巨响,战场所在的孤山,突然间自底部裂开,形成一道巨大的悬崖,直通地底。我顿时心有所感,尚不及思考,身子早已冲下悬崖。   悬崖底部,后羿周身盈满了金光,即将挣开最后一道束缚——九阳封印将破!我冲上去抱住后羿,同时释放周身太阴之力,在意识之中,以气凝线,以线结网,用太阴的网,把后羿层层叠叠,牢牢缚住。他一时停止了挣扎。   我稍松一口气,但太阴之网迅速被九阳消融着,我全力不断地释出太阴,勉强暂时压制九阳。但也知这不是个办法。那如何才是办法?   我心中一问出这个问题,当下自己就觉得好笑。这个问题的答案,司命,崔珺,阿娘,她们每个人都曾告诉过我,我也早就十分清楚。唯有以太阴与九阳相消,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   我即太阴,我与九阳相消,才是解决之道。想通了这一桩,我才真正明白阿娘为何要阻止我来妖界。她宁愿看到九阳为崔珺所用,再度造成众生涂炭,也不愿我为此牺牲么?可这九阳之祸,归根结底,还是因我而起。自然也该,由我来终结。   这一回,只怕就彻底消散,再也回不来了。我心中一叹,感到无限凄凉。所遗憾者,没能与阿娘,与嫦娥,好好地道个别。   我亏欠嫦娥那么多,到头来,竟不能还了。我心如刀割,极力压制着汹涌而来的悲恸不舍。   至少我可以还后羿解脱与自由。眼前的后羿,明显处于意识混沌状态。也不知现在我跟他道了歉,等他清醒了能不能记起。   我正自哀哀戚戚,在心里与大家一一话别,却听到一声轻唤,“少主。”   “尧姐姐,你怎么来了?”我定了定神,极力克制翻涌的情绪。   “我来提醒少主,莫要冲动行事。”她静静地瞧着我,仿佛已看透了我的心思,“莫忘记,还有另一枚太阴之精。”   “但那一枚太阴之精,五百年后才能成熟。”我淡淡接口。   “少主以为嫦娥为何闭关?”我答不上来,她干脆一语点明:“那一枚太阴之精,或许今日即可成熟。”   嫦娥能有什么办法,让太阴之精提前成熟?我想不出来,但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想到那方素绢,她说“等我”。难道是叫我现在,等她带来太阴之精?我压制九阳已越来越吃力,只怕撑不了多久。倘不当机立断,一旦九阳突破我的束缚,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该怎么做?消灭九阳是我的责任,现在却要推给嫦娥?其实这个责任,我早已推给了她,不是吗?五千多年来,她困守月宫,与太阴树共生,皆因承担了这本属于我的责任。   事到如今,我哪里还有资格来做这个抉择?   这个抉择,早已由嫦娥做了。“等我”,这是她的决定。   等她,就是我该做的事。   可是九阳之力生发无穷,强横霸道,我这太阴束缚,不过能再撑片刻罢了。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了,嫦娥还是没有来。我感到九阳已在爆发边缘,千钧一发之际,来不及思考,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再下一瞬,我发现自己形体消失,变成了一团银色的光,银光包裹在后羿周身,与他身上散出的金光相斗。   如此一来,我与九阳短兵相接,已开始相互蚕食,但是现在这种方式下,阴阳相消的速度被拖得很慢。嫦儿,我这样不算不听你的话吧?因为这已是我唯一能够继续等你的法子。银光每消失一点,我感觉到的并不是疼痛,而是少了一分精神,多了一分疲累,意识渐渐地困乏。   “小霖儿~小霖儿~~”是谁,谁在叫我?我强撑精神,重新感知到外界。“九阳已解决了,你还好吗?”我认出来,是东华帝君。   “东华阿叔。”我一开口,当即变回了人形,却是脚一软,被东华帝君接到怀里。“嫦儿呢?”   “太阴之精是我送来的,已经渡给了后羿,他也快醒了罢。”他说着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后羿。   我宽慰地松了一口气。想撑起身子,但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你元神非常虚弱,所幸并未伤及根本,回去养一养也就好了。”他探过我元神,冲我眨眨眼,“想让阿叔抱着走,还是背着走?”   我不禁翻了个白眼,终于还是认命地回答:“背着。”   他却一脸怀念往事的表情:“小时候可总选抱着的。”   我对此不予置评。只见后羿睁了睁眼,醒了过来,他满脸茫然,起身四顾后视线落在我和东华帝君身上。我这才发现,尧光姐姐已不见了,大概去给阿娘报告消息了吧。   我该怎么跟后羿解释?也不知道他都记得些什么。我心虚极了,不敢跟后羿对视。这时东华帝君道:“你一定有许多疑问,但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跟我走,以后慢慢解答。”   “嫦,娥。”他已有太久不说话,十分生涩地吐出两个音节。   这时突然轰隆一声震天巨响,不知上面发生了什么。东华帝君带着我和后羿飞回地面上,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那座天幕一般分隔了人妖两界的天慈山,竟已坍塌!众妖皆趁机往人间逃窜。   这一片混乱景象,着实令人震惊,可是因我十分虚弱,东华帝君并未稍作停留,而是径直带我和后羿回了天界。   ☆、二七 共生   我从东华帝君的口中得知,嫦娥为了催熟太阴之精,先拼尽了一身修为,再耗损元神命力,如今已陷入沉眠。她沉睡于月宫,自行吸纳天地灵气,将来或有一日,能重获新生。   原来你和那太阴老树一样没出息,不过结一颗果子,就把自己掏空了。我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一遍一遍,用视线抚过她的面容,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这是如此真实到令人发疯,却触碰不到,呼唤不醒的幻影呵!   一千二百年后。   “青霖,我们去人间吧。”我正在打坐,白白嫩嫩的小团子蹬着我的膝盖,两手挂在我脖子上,奶声奶气地道。   自从她翻到了旧日的秘密书库(里头蔚为大观,是嫦娥一直以来收集的,关于人间的书),我便在等她说出这句话,也早就准备好了回答:   “人间不如天界灵气充溢,在那里嫦儿成长的速度会变慢。如果嫦儿不介意,咱们现在就去,如果嫦儿介意,就等嫦儿长大了,咱们再去。”   “有多慢?”她抿着唇,转着眼珠子,显见正在进行十分认真的思考。   “嗯——在天界的话,再过个一千年,嫦儿也就长大了。要是在人间,就得要一千五百年以上。”一千年已不算久了,可我为什么觉得它久远到几乎遥不可及?每日里看着她的小小影子,我对她的思念却与日俱增。   “那我们去一下人间,再回来呀。”她发现了解决办法,咧嘴开心一笑。   这却出我所料了,我只知道,她原本打算完成了责任,便向王母自请放逐人间,永远离开这个沉闷牢笼的天界。   我不由好奇:“嫦儿,你喜欢天界吗?”   她摇摇头,说的却是:“不知道。”接着在我脸上吧唧啃了一口,“我喜欢青霖,青霖在哪里,嫦儿就喜欢哪里。”   这让我再一次意识到,小团子的个性,与她有多么不同。她从小就是清冷高深,不动声色的性子,说话也是别别扭扭,曲曲折折,时常叫我摸不着头脑。小团子却简单直白,一点也不矜持,要说像她,反倒没有像我自己多些。莫不是因为我用了共生之法,把她养坏了?我最初常有这种疑问,后来也就渐渐地习惯了。   我又问:“你为什么想去人间?”   她抬起小手去揉我的脸,“书上写着,人间有好多有趣的事儿。青霖看了就会开心的。”   这更加出我意料之外,我不觉喃喃地道:“我不开心么?”   她又去扯我的嘴角,“青霖天天打坐修行,闷闷的,又不笑。可不是不开心么?”   我心说,我不天天打坐修行,你怎么能尽快长大?但也意识到,自己或许过于沉湎过去的记忆,而忽视了眼前的小团子。这样对她太不公平。   我下定了决心,扯出一抹笑容。问她:“今天吹雪做什么点心?”   “我最喜欢的‘红梅映雪’。”说着还犯馋地咂吧嘴。   “等做好了,拿过来我们一起吃,好不好?”我抬手抹去她嘴角犯馋的口水。   “诶?青霖不是不喜欢吃点心吗?”她眨着星子般的大眼睛。   “现在又喜欢了。我要跟嫦儿抢食喽,怕不怕?”我摸摸她的小脸。   “不怕,青霖一定抢不过我,我会让着青霖的。”她调皮地冲我吐舌头扮个鬼脸。   千余年后。   嫦娥元神复原,记忆恢复以后,果然跟王母请求到人间做个地上散仙,王母同意了,依照天规,条件是永世不得回天。我当然跟着她走,但我终归是个西岛的仙,不属中央天界,王母虽除去了我在中央天界的仙籍,却不能禁止我回天界西岛。   与有职分的地仙不同,地上的散仙并不归属天庭,地位亦低至等同于灵妖修士之属。但王母毕竟还心疼嫦娥,给她在地上划了处福地建了座仙府,算是最后的情分。   临别之时,梦姐姐拿我们取笑:“愿你俩早日养个娃儿。有这一千多年的经验,小霖子定然做得个好娘亲。”令嫦娥颇为羞恼。   我知道,她在这一千多年里,与过去七千多年里,两段记忆,两个自己,一时之间还未能合而为一。所以连对我的态度,也是忽冷忽热,变幻莫测的。   “青霖,我说了那么多次喜欢你,可你一次都没说过喜欢我。”离开天界那天她说。   我愣了一愣,反应过来,“我说过,你别是忘记了。”   “你对她说过,但没对我说过。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的不是我。可是我喜欢你,在拥有她的记忆之前,就一直喜欢你。青霖,为什么你的眼里只有她?你明不明白,她已经不在了。我不是她,就算拥有她全部的记忆,我也不是她。”她一脸黯然,用力握着我的手腕,攥得我发疼。   我一开始不懂她什么意思,想了一想才明白,她说的“她”,是过去七千多年的嫦娥,她说的“我”,是最近一千多年的嫦儿。   “哪里分什么‘你’和‘她’?你就是嫦娥,是同一个元神,同一个魂魄。只因你才恢复记忆,心里一时混乱了。”我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出来。   她涩然苦笑,不再说什么。这样的表情,分明只属于过去的嫦娥,不属于恢复记忆前的嫦儿。我不由得心上一疼,我所怀念的过去,却是令她难过的阴影么?   我们先在人间转了一圈,但两人都心不在焉,连走马观花的兴致也无。只觉两人都在纳闷,在压抑,在积攒着莫名的情绪,又都忐忑不安地,担心有什么会突然爆炸似的。终归相安无事地,最后来到北海边上,王母赠给嫦娥的府邸。   府地在群山之巅,河水之源,吞云吐雾,毓秀钟灵,想见王母这份礼物,送得还算用心。建筑选址既开阔敞怀,风格亦净色大气,内里布置也舒适顺眼。   “虽然和月宫没法比,但比我当年那小小仙霖居强太多了,王母还是疼惜你的。”我绕过廊柱,回头对她说。   她似笑非笑,“你那小小仙霖居,却配了八个婢女,把你伺候得妥妥贴贴。现在你瞧这院子不小,甚为满意,日后打理起来,看你叫不叫苦。”   我有种不妙的预感,忙问:“许不许我去西岛搬救兵?”   她敛了敛眸子,幽幽地道:“这是我们的家,我不要任何外人来。”   她这样情态,叫我颇为受用,忙道:“好好好,不让外人来。”   我们又到大门外的空白卧石处,显是留给我们自己题名的。“留个标识吧,仙友们来拜访时,才不会摸错了门。”我说。   她斜睨我一眼:“才说了不让外人来。”   “总不能也不让朋友们来吧?”我温言好语的,又叹一声,“再说她们远在天上,哪有闲工夫来这穷乡僻壤。”   她不答我,径到那卧石前,凌空挥臂,在那石壁上凿下两个大字:“长青”,笔力雄健,一气呵成。   我看了说:“长青——寓意万古长青么?”   她又睨了我一眼:“蠢。”转身进门。   我随在她身后,但听她语声清清柔柔:“‘长’是我,‘青’是你。”   我恍然大悟,紧走一步揽了她的腰,侧过头痴痴地笑:“‘嫦青’,长青,这名儿起得真好。”   这时她转过身来,俯首一口含住我的唇,又吸又嘬,毫不客气,我启口微喘,马上被灵活的舌撬齿而入,游龙一般追逐我的舌,我招架不住,任她翻卷起水声泽泽,搅得我口腔四壁麻麻痒痒,不自觉地主动迎送上去,张口把她的舌含得更深,自动吞咽着她的口水,自她嘴角舌边渡到我口中的。   恍然间她已把我外衫剥落,手搁在我颈侧,又去剥我里衣,我心弦一动,去推她的手,口中含混欲语,却被她堵住发声,只得以心照之术说:“到屋里去。”   我们互相揽着腰,往里挪了数步,到了前门廊柱旁边,这时她脚步一停,就势把我压到那廊柱上,胸贴着胸,轻微蹭动。我神弛心酥,却犹有几分冷静,再推她,说:“先进屋去。”   谁知她手上结咒,把我双手往后一背,缚在了廊柱上。一双点漆的眸子映进我眼中,“不许反抗。”我竟也就乖乖的,任由她加强咒术,把我结实缚住。   她结束了湿热的长吻,离开时我嘴角有津液滑落,却被她俯首舔舐干净。她一路舔下去,遇着我那凌乱半褪的里衣,直接双手一撕,碎成数片飘落地上。于是身前两只镶了红枣的馒头,登时曝露在空气中,颤巍巍地等待采撷吞吃。   我未免一惊,语气不大稳:“还是到屋里床上去吧?”   她勾唇浅笑,眼神直勾勾地盯住我,手上似无意一般,对两只小红枣一拂一弹。我得了那微弱电流的信号,有点儿心慌,仍是好生商量的语气:“我们第一次,总该规矩些。”   竟一手捉住一只馒头,且揉且撮。语气轻嘲:“做这等事,也讲规矩?”   “唔……这样也……太羞耻……”抿唇隐忍着,一出声软语抖索,已有些哀求的意思。   “可是我就想对你这样。”清清柔柔的,语气何其无辜。说时手指对那馒头顶上的小红枣,时捏时刮,与揉撮馒头的动作一起,流利又欢快,小红枣受不住折磨,胀成了大红枣,芳泽不耐,沁红欲滴。   “我不是她,”嘴唇贴近耳畔,语气是咬牙切齿,“那个隐忍,压抑,从不能按自己意愿行事的嫦娥。”这时手上使劲,扭扯得馒头变了形,发疼。   原来如此,我一瞬清明。接着又一惊,她竟解去了我的下衣,包括内里小裤。我不着一物,就像一只光溜溜绑在柱子上的大白藕,任人舔舐啃咬吞吃。   她当然毫不客气地,把我吃干抹净了。……   第一次就玩这么大,我不免受了点惊吓。但我神经坚韧着呢,解了束缚,穿上衣裳,还是一条好汉,不,好仙。再说眼下我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情。   我穿好了衣裳,没事人似的。倒叫她有些惊讶,哑口怔怔地瞧着我。   我不由失笑:“嫦儿总不会以为,我解不脱你的束缚吧?”她秀眉轻挑,我继续道:“你元神才复原,现在的修为,比我可差了一截。”   她扁扁嘴:“我从没见你出手过,才误判了。”   我摇摇头:“过去的嫦娥,就不会误判。因为她总是细心敏锐,审慎精明。我原以为这是她的天性,就像矜持清冷,隐忍淡定也是她的天性。可是元神重生的过程中,嫦儿性情大异,变得心思单纯,敏感脆弱,直来直往,随心所欲。这般前后判若两人,要说天性,哪一种才是她的天性?”   她喃喃地重复我的话:“哪一种才是她的天性?”   “这本是个不必要的问题。我只知道,你就是你。曾经为我牺牲,为我隐忍的是你,如今跟我撒娇使气,任性胡来的也是你。我已经想通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是没有背负,随心所欲的嫦儿。我怎会不喜欢这样的嫦儿?”   她慢慢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颜,马上得寸进尺:“那我刚才对你做的事,你也喜欢吗?”   我眨眨眼:“这个问题,嫦儿还是等下问自己罢。”说时趁其不备,把她拦腰横抱,大步走向卧房。她愣了一愣,随即娇羞满面搂住了我的脖子,我将嘴巴往前一送,咬住她的唇,缠吻在一处。边吻边走,边走边剥,到了床榻间,她已是赤条条一只银鱼儿,由我处置。……   鱼不离水,万年如是,亿年如是。   ☆、外篇 判官和帝君(终)   青帝领天兵来到妖界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别个,而是自己的得力门生,亲自任命的妖界总管,句余上仙。   句余跟着她有多少个万年了,她已记不大清。和尧光一起,常被称作她门上一对儿金童玉女,自小是个文弱沉静的少年书生样,比起尧光的调皮捣蛋,还更惹人怜爱些。   青帝信任他,所以五千多年前,把妖族交给了他。   如今呢?妖族闹事造反,他竟打起头阵。怎不叫青帝又震惊又愤怒?   此时两军对峙。妖兵围绕羿山为核心,坚壁固守八方。羿山此地,一川平原,一座孤山,无险可守,无势可依,当然不是个造反起事的好地点。但是众妖没得可选,因为封在羿山的九阳之力,是他们此战的唯一胜算。眼下在羿山之顶,崔珺正在借助金乌羽施行密法,以破除四方帝君施下的九阳封印,并行号令九阳。   这是完全摆在面上,让人一眼看穿的企图。如此行事,真不像小判官风格。以她对崔珺的了解,青帝推想崔珺只怕还藏有后招,埋着伏笔。但眼前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倘任由崔珺完成密法,九阳为她所用,稍有不慎将再酿人间浩劫。更何况青帝对于九阳警戒尤甚,因为九阳已成了其女青霖的宿劫。必须阻止密法的进行,但众妖守在羿山里里外外,包围得密不透风,为今之计,只有强攻而已。   青帝与众将定下战略,一声令下,仙将天兵列阵,初时集中兵力,以点攻面,但妖兵素质俨然,内部阵型不断变换,彼此支援迅捷有序,并不能如设想般实现快速突破。再者后援的天兵不断集结赶来,在数量上很快占据优势,因而改采以八方围歼战术。到了这时,在分散于东、西、南、北、左上、右下、左前、右后八个方向的漫长战线上,两军士兵以身临敌,短兵相接,惨烈厮杀,妖兵们无不慨然赴死,天兵们个个前仆后继。双方死亡急邃樊升,踏着尸横遍野,天兵不断前进,但妖兵决不后退,只因死伤过巨,防守范围不断缩小。   在两军交火的战线前端,青帝身披胄甲,手执银枪擘雷,睥睨横扫的姿态,竟是熟稔之极。原来她本就是个身先士卒的主帅,奋勇杀敌的将军。在天地之初远古蛮荒的时代,她曾是众神中最好勇斗狠,凶戾嗜杀的那个。也是为此,暴烈孤高的炎帝引为脾性相投,独与她交游。说来天上并无战神,只因她这个为玉帝一统三界立下赫赫战功的昔日战神,后来却成了最没脾气的,以致年深岁久,被安上了“仁”的名号,殊为讽刺。这样前后两极的转变,曾经颇令众神瞠目,唯东华帝君一针见血,“百炼刚化作绕指柔,可见爱情才是三界最强力量啊。”当年驯服了青帝的那名女子,却早已消逝在亿万年漫漫时光里,就连那段不完美的初恋记忆,也沉没于神识之海,久已不去打捞了。   闲话休提。这时青帝一路横扫妖兵,杀至句余近前,敛去了怒意,沉痛道:“崔珺对本君衔怨,而逆行妄为,阿余,你为何造本君的反?”   句余在妖兵护卫之下,且战且退,同时扬声答道:“不是句余要反,是我君与玉帝,逼妖族造反。臣早已奏禀君上,妖界褊狭一隅,灵源日见匮乏,不敷妖族之用,导致内斗不断,纷争加剧,每况愈下。”   周围不断攻上来的敌兵,皆抵不过青帝一枪雷殛之力,尽数倒在她脚下。她犹有余裕,沉默了半晌道:“……本君记得答覆过你,此事我会想法子。”   句余顿足道:“自微臣奏报,过了百余年才等到君上答覆。自臣收到君上答覆,至今又过了六百多年,期间臣一再上奏催问,又屡次到西岛求见,可是得不到任何消息。不是臣不愿等,实在是妖族已等不下去了。”   青帝回想了一番,将前事勾勒出个大概形貌来。千余年前,她目送小判官回冥界之后,自己回了西岛,闭了关。再出是五百年后,霖儿元神新生。句余的奏书应是在那时批复。此后跟玉帝提了此事,她的意思是把妖族放出来,凡间本有许多洞天福地,由他们去自觅家园。玉帝却仍记挂妖族祸乱人间的前罪,所以并不同意。这样争来争去,便没了下文。她处理完霖儿转世飞升之事,却又回西岛闭了关,再出是五百年后的蟠桃盛会。此时她大概已忘了妖族之事。不久后小判官对霖儿出手,她寸步不离守着霖儿养魂百年,别事皆不留心。是以妖界的突生变乱,才让她措手不及。如此看来,她是有几分责任。   她语气缓和下来:“阿余,本君给你们一个回头的机会。就此休战,本君既往不咎,并且许你们一个交待。”   句余慷慨陈词:“事已至死,岂有回头之理?微臣明白,君上夹在玉帝和妖族之间,难以周全。微臣不愿见君上为难,所以决心和众妖一起,生存的权利,自己来争。”   青帝抛开了颜面,于战场上提出和议,却遭到断然拒绝,登时脸色一变,手上□□转守为攻,携着怒意,瞬间破开句余身前护卫,句余虽然实力不差,但缺乏临战经验,为青帝迅疾攻势缭乱了眼,惊慌了心,转眼间失了应对,被她银枪抵喉,为此分神一刹,即被她咒术缚了身,叹了一句:“歪理。”   青帝带着受缚的句余,穿越了妖兵包围,径返天军阵营。   随手把他往地上一丢,冷冷道:“崔珺有什么隐藏手段,说罢。”   句余极力保持着镇定:“有了九阳,还需要别的手段?”   青帝将战局看在眼里,在天军不惜代价的强攻之下,妖族死伤近半,防守范围已经缩小到了羿山山腰。这已算很快了,可还不够快。她将眸光一敛,“她能否得到九阳,还在未定之数。”   句余定心笃神,继而决然道:“君上在想,倘若自己拥有过去的实力,便能独自穿越众妖的防守到达山顶,阻止崔珺破坏封印。可惜现在根基未复,修为大损的君上做不到。以眼下天兵推进的速度,就更来不及了。所以崔珺一定会得到九阳,除非身为太阴之精的青霖少主,在最后一刻与九阳同归于尽。难道君上宁愿少主为消弥九阳而牺牲?”   这段话似刀子一般,句句戳在青帝的心上,亦句句昭示了句余的背叛。伤痛转为怒火攻心,将雷霆万钧,尽纳一掌,对句余劈顶落下。句余登时惨嚎起来,冷汗涔涔面如死灰。他只觉体内雷霆之力,击碎了五脏六腑,四肢百脉,继而却不消散,而附在残躯之上,每一寸骨肉皆反复承受电击雷殛,直欲粉身碎骨,求个痛快一死而不得。   “无耻。”青帝一掌击出,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令她愤怒的,是句余的背叛?还是促成了这场背叛的崔珺,再一次成功地刺痛了她?一个小小判官,哪来天大的胆子,敢与她纠缠不休,针锋相对?岂非就仗着她的一点愧疚,一点旧情?所谓旧情,亦不过受那血咒影响,不得不做些泄欲之事,岂是当真用了情?倘只为一张脸便用了情,才是可笑!若非阎君好事,她又岂会一时脱了口,再提那尘封已久的陈年旧事。结果阎罗混帐,故意给那小判官,安上这一张脸。但她还不至于老眼昏花,把人错认。   青帝沉浸于思绪之中,蓦地被一声咔嚓巨响惊醒。战场下的羿山突然自底部裂开,划出一道巨大的悬崖,直通地底。九阳封印已破。   她看着青霖和尧光先后跃下悬崖,颓然一叹:“霖儿,是为娘无能,终究阻止不了你的劫数。”虽然心中明了,霖儿此劫起于嫦娥,亦将终于嫦娥,此为天命,岂是自己能够左右?   崔珺虽然破坏了九阳封印,但青霖的出现,使九阳不能为其所用。这样的结果,无疑是对妖族士气的巨大打击,妖军已显溃散之兆。围绕崔珺的防守壁垒,也开始出现裂缝。   察此时机,青帝明知可能有诈,却毫不犹豫地孤身闯入敌后。她一路踏着妖兵的尸体攻上来,接近山顶时,众妖已不敢撄其锋芒,个个绕道避走。最终到达山顶时,眼前竟只剩一个崔珺,众妖皆四散而去了。青帝狐疑地想,妖族就这么对待小判官么?一旦无可利用,马上弃若敝屣。   “阿玄,你来了。”崔珺仿佛丝毫不觉面前有甚危险,只一副好整以暇,久候多时的模样。   “本君来迟了。”青帝心怀戒备,面上只作漫不经心。   “不迟不早,刚刚好。”崔珺摇头,勾唇一笑。   “看来你的目标不是九阳。”青帝作出直觉的判断,却难免现出几分茫然。不是九阳,会是什么?   “我的目标是你,你的心。”晶亮的眸子觑着青帝,认真正经地回答。   “哈哈哈~”青帝好似听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捧场地扬声一笑。接着微一敛神,右手探入胸腔,再拿出时,手上握着一颗包裹在七彩华光中、犹自跳动不已的血肉之心。转头瞧着崔珺,语气也是认真正经的:“这是本君的心,你可有本事来取?”   “不是这一颗。”   “你道本君有几颗心?”   “七颗——喜、怒、哀、惧、爱、恶、欲。”   “那是凡人。本君只有一颗——逍遥心。”把那一团跳动的血肉,化入风中,消散无痕。   “阿玄装模作样起来,真惹人厌。”嘴上这么说,分明又噙着笑,眼神黏着在青帝身上,表情是津津有味。   今日的小判官不大对劲,太从容了些,也太直白了些,就像——就像又回到那东海小岛上,在飘摇的海风中,她依着我的肩,咬着我的耳朵,低低絮语,毫无顾忌——青帝失神一瞬,随即自哂一笑:“想来本君今日又落入了你的算计。”   “此话怎讲?”故作一问,毫不掩饰得意神色。   “本君不知你算的是什么,单看你这般情态,便知是自己输了。”青帝叹了一声,其实又并不感到遗憾或者懊恼。   崔珺本来是把握十足的,可是眼下又不大确信了。她再怎么运筹算计,可也始终算不透,青帝的心。她唯一在意的,青帝的心。   “阿玄怎么看待妖族?——你的名义上的子民,实际上的仇敌。”好似没头没尾,突然发此一问。   “旧友孑遗罢了。”答得云淡风轻。   “所以阿玄对他们无爱也无恨,视之微末如同草芥,转身即忘,随手抛弃。”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咬牙切齿。   青帝愣了一愣,发现自己无从反驳,也就点头道:“可不是么。”   这段问答落在崔珺心中,不知怎的,一石激起了千层浪。在这半日里,妖族揭竿而起,门生反戈相向,女儿生死在劫,这一切都不能叫你愤怒么?你到了我面前,不讨伐,不出手,只跟我不咸不淡,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我只当你忌惮我有后招,要来探我口风,可你如此轻易便承认自己输了,分明对最后结果满不在乎。   是你演技太好,还是你本就是个太上忘情的逍遥上神,管什么骨肉生死,一族责任,门生背叛,尊严扫地,这一切你压根就不在乎,就像当年对我一般,皆不过视同草芥,随手抛弃。   可笑啊可笑,我得不到你的爱,拼尽了所有,竟也得不到你的恨,只因你原本无爱也无恨,无情也无心。只是我自己执著迷惘,不拼到头破血流,一无所有,又怎肯认清现实?   “是我输了。”她说出口,字字泣血,心如死灰。   仿佛在回应崔珺这一句话,身后高耸的天慈山,轰然一声,瞬间崩塌。众妖士气大振,且战且退,迅速逃往人间,而天兵囿于天规,未得命令之下,追到了人间边界便不敢继续前进。   众将皆待青帝命令,是时青帝大手一挥:“整军回天。”任由妖族十万众,尽数逃至人间。   “你不逃么?”转头对崔珺,负手收兵,分明任其去留。   崔珺苦涩地摇摇头,你果然对一切压根不在乎。   “那就跟我讲讲,你是怎么做到的。”青帝的视线落在原来天慈山所在,如今已经空空荡荡,再分隔不出人间妖界。   崔珺往山下走几步,弯腰拨拨拣拣,找到一块石子,一用力揉碎在掌中,送到跟过来的青帝面前。   青帝瞧了几眼,又伸手捏起一撮,“女娲土?”   女娲土是女娲造人所用之土,它的特性一是凝聚灵气,二是运转灵气。只有这样的土造成的肉身,才能承受灵魂。   崔珺点点头,“从整个战场,延伸到天慈山的山基,地下遍埋了女娲土。”   从而使战场上死去的妖兵和天兵的灵力并不消散,而是受到此土牵引,全部进入天慈山深处,战斗伤亡带来的灵气不断积聚在天慈山基部,直到天慈山再也承受不住,轰然崩塌。   “此计不错。地下有这样动静,我本该有所察觉。”青帝若有所思道。   “战场上混乱动荡,其实不易察知。”崔珺很自然地接口。   “女娲土是一种稀有矿藏,只散存于如今冥界最深处,你如何挖出这么多来,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不知费了多少时间和心思。”青帝仍旧不能理解,崔珺做这些事的动机。   “总算起来也就花了三百年,十万个日夜。”崔珺掐指一算,自己莫名感到一阵好笑。当初不知哪里来的坚持,做这等吃力傻事。   “你费尽心力,又为的什么?”青帝不免问出了口。   “说到底,就是为了气一气你,也为了能跟你见这一面,说这些话。”崔珺已经心灰意冷,也就答得随意坦然。   “你的目的已达到了。”青帝面无表情,语气冷淡,“要逃,便是现在。”   崔珺闻言愣了一愣,原本死灰般的脸上又现出活泛的生气,摇摇头,勾唇一笑:“我不是阿玄,就喜欢逃。”其实你是恨我的,这一切你并非不在意。可你却要放我一马,是出于愧疚吗?   “好。”青帝不再多言,把崔珺交由天兵押解,天军整顿完毕,也就开拔回去。   青帝一路所想,怎样说服玉帝接受既定事实,允准妖族从此居处人界。玉帝是个讲规矩,好脸面的,此事由叛乱而始,倘不叫他先立威,他必不肯施恩。要论罪责,她这个众妖之主,还得是头一号。至于崔珺,句余,乃至领头的大妖们,玉帝要如何处置,只怕她也不好说情。   繁言简叙,玉帝最终同意放过妖族,条件是卸了青帝的职,这众妖之主改由紫辰帝君来做。本来这妖主也不是什么好差使,青帝经了这些事亦颇心灰,自当乐得放下这担子。实际上却没这么简单,玉帝这样做法,无异于当众扇了青帝一记响亮的耳刮子,疼的不是肉,而是脸面、尊严。“青帝无能”四个字,将很快传遍三界,成为众仙新共识。照理青帝也该有所顾虑,但她答应得干脆,亦觉理当如此。足见其近年来意志之消沉,心力之颓靡,已先自认无能了。   不管怎样,玉帝有所满意,亦答应对涉事仙妖从轻发落,除了主犯崔珺,其余皆可免其死罪。至于崔珺,则必得上诛仙台的。   五百年后。   百无聊赖的青帝,在棋室跟自个儿下棋。   养在殿内某处,冰雪莹白的一只昙花花苞,颤悠悠地,慢慢张开玲珑剔透的花瓣,一阵香氛扑鼻,从花心中走出一名素裙女子。   女子循着莫名的牵引,步履轻盈,到了棋室。她朝室内一望,蓦地止步在门边,不声不响。   青帝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突然间竟有些失措,马上收回了视线,落在棋盘上,清了清嗓子:“来陪本君下棋。”   女子应声进了门,轻轻慢慢地道:“……我棋力不济。”   青帝头也不抬,随手清空了棋盘:“知道。”   女子在对面落座:“让我十子罢。”这是以前在不腥岛上,阿玄和阿珺对羿的惯例。   青帝点头默许,静待对方落子。   “为何救我?”心内潜伏着太多情绪与猜度,要捉摸时,却成了空茫茫一片。   “说来话长。”青帝显见几分踌躇。   “长话短说。”她急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我、爱你。”青帝憋红了脸,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为了掩饰尴尬,马上接着道:“我原本不知道,但是当你在诛仙台上即将受刑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自从离开你之后,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可我只觉得那是愧疚,是血咒残留的阴影,是久远记忆的牵连。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仅仅是因为你,因为我爱上了你。”   “停!”她不得不出声阻止青帝继续说下去。因为这些话她一句也没有听懂,一句也不敢相信。   青帝愣愣地住了口,脸色发烫,尴尬得手足无措,完全丧失平日里的从容气度。   崔珺从未见过青帝有这般情态,或许是因为青帝从未对她当面表白过,即使在她们情意最浓的时候。那时青帝只会用行动来表示,日日夜夜不让她下床,百样千般,永不靥足。   眼前这个青帝,像个“纯情”的小白兔似的,不免叫她有几分陌生。面对这样热烈而莫名其妙的表白,她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解读。寻思了半晌,只得道:“我没听懂,你还是长话长说,慢慢跟我解释吧。”   “好。”青帝也总算镇定下来,眉眼一弯,不自觉地把崔珺的手握在掌中摩娑把玩着,“我们有的是时间,来慢慢解释。”   崔珺感到青帝的手已顺着她的手臂一路揉摸上去,心下稍安,就该有几分色气,才是阿玄。   总之,她们有的是时间,来慢慢解释。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lyler】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